所有人动作一滞,皇帝惊愕地看去。
容音皇后,脸色还带着受惊后的虚白,鬓发微散,宽大的寝衣更衬得她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可她站得笔直,背脊绷成一条倔强的线,护着身后不断颤抖的纯妃,目光直直迎向帝王之怒,毫无惧色。
“容音?”皇帝蹙眉,语气带着不解的严厉,“你这是做什么?她害你与皇儿,罪证确凿!”
“皇上,”容音的声音因方才的剧痛和此刻的激动而微哑,却异常清晰,“臣妾以中宫之位担保,以腹中皇儿起誓,此事绝非纯妃所为!”
殿内静得可怕,只闻纯妃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皇帝面色铁青:“证据在此,岂容你一味心慈!”
“这不是心慈,皇上,”容音缓缓摇头。
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汤渍,再落回皇帝脸上,眼神清亮而坚定,
“这是理性和知人。若真是纯妃所为,她有无数的机会做得更隐秘、更干净,绝不会用这等日日经她手、最容易惹人怀疑的方式!这是有人借她的手,行一石二鸟的毒计!请皇上明察!”
她字字铿锵,不容置疑。那份建立在十几年相知上的绝对信任,竟比冷硬的证据更显得有力量。
押着苏静好的太监不由得松了力道。苏静好瘫软下去,伏在冰冷的地上,肩膀剧烈耸动,哭声再也抑制不住,却不是委屈,而是某种被彻底击碎后又骤然窥见炽热光芒的崩溃。
皇帝凝视容音良久,眼中怒意慢慢被一种复杂的审视取代。
他终于重重一甩袖,语气缓了下来,却仍带着余怒:“……即便非她主谋,汤从她宫中而出,失察之罪难逃!禁足钟粹宫,无旨不得出!”说罢,不愿再看这混乱场面,转身大步离去。
宫人内监们悄无声息地迅速收拾残局,而后鱼贯退出,轻轻掩上殿门,将一室死寂留给两人。
血腥气混着药味和残汤冷却后的油腻气,沉沉地压在空气中。
纯妃依旧跪伏在地,泪水无声地淌过脸颊,滴落在地砖上,晕开深色的痕。
她不懂,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为何?为何要救她?在这吃人的深宫,她早已习惯冰冷与算计,方才那一瞬间,她几乎已看见冷宫灰败的屋檐和一生的尽头。
一双柔软却冰凉的手轻轻扶上她的肩臂,用力,想将她搀起。
苏静好猛地抬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这张苍白却平静的脸。
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挤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信我?我……我甚至……”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那双曾经总是盛着温婉诗书的眼眸里,此刻全是翻涌的痛楚、自鄙和巨大的困惑。
她心底最深的那根毒刺,那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傅恒而生的幽微怨怼,在此刻的赤诚面前,无所遁形,灼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
容音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细细地看着她,看着这个相伴了无数岁月的旧友,目光掠过她哭红的眼,散乱的发丝,最终定格在那双被泪水洗得异常清亮的眸子里。
殿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容音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叹息里没有半分责怪,反而带着一种深远的了悟和怜惜。她微微侧首,手轻柔地抚上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唇角弯起一个极淡却温暖至极的弧度。
“因为我知道,”她的声音低柔如羽,却清晰地敲在苏静好的心上,“那桃仁是冷的,毒是黑的。”
“可你日日盯着御膳房炖汤时,垂眼守着那氤氲白汽的侧影,眼里的专注和小心……”
容音的话语顿了顿,像是穿越了重重时光,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在富察府邸的暖阁里,就着明亮烛火,一针一线为她绣制大红嫁衣的少女。
她一字一句,轻轻落下:
“和当年你为我绣嫁衣时,眼里全是同样的光。”
这句话,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
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纯妃心上那座冰封了经年累月的囚牢。
轰然巨响。
她猛地睁大眼睛,泪水瞬间决堤,不再是委屈、恐惧或羞愧,而是所有坚固防御彻底崩塌后的剧痛与涤荡。
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眼前的人,也看清了自己那些深埋的、扭曲的、却从未真正泯灭的初心。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小兽哀鸣般的呜咽,整个人脱力般向前倒去,额头重重抵在容音裙边的软缎上,肩膀剧烈地颤抖,哭得不能自已。
窗外,浓黑的夜开始翻滚,预示着一场真正的风暴,正在悄无声息地逼近。
而殿内,碎裂的信任,正从那句穿透时光的话语里,挣扎着生出新的、带着血丝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