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墨汁反复浸染的棉絮,沉沉地压向天际,把最后一丝残阳挤成窄窄的金缝。别墅泳池旁的蓝白警戒线在昏光里泛出冷硬的光泽,几名穿防护服的警员正弯腰收拾勘查箱,塑胶手套摩擦的窸窣声混着远处断续的蝉鸣,让空气里若有似无的紧张气息淡了些。
“瑾一!”秦锋的声音裹着没压住的火气,他大步从泳池另一头绕过来,深色警服的袖口沾着片浅灰的湿痕——那是刚才俯身查看池沿时蹭上的水渍。他一把拉住刚跨过警戒线的张瑾一,“又是伪装成意外的谋杀!这混蛋是把我们当瞎子耍!”
张瑾一抬手拨开被晚风卷乱的碎发,目光掠过游泳池里还未抽干的水。那汪浑浊的蓝在暮色里渐渐沉成墨色,池底的瓷砖隐约可见,像一排沉默张开的嘴,正等着吞噬什么。他没立刻接话,只朝秦锋微微颔首,视线已越过他肩头,落在快步走来的沈彻身上。
沈彻摘下医用口罩时,下颌处两道红痕格外显眼,那是长时间勒着口罩的印子。他手里捏着份折叠的初步检测报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眉头拧成个深深的川字:“死亡时间初步锁定在下午六点三十五分左右,法医现场勘查判断是溺亡。”他顿了顿,侧头避开旁边警员的谈话声,声音压得更低,“但不对劲的是,死者呼吸道黏膜里检出了迷药残留——不是常见的氯硝西泮或三唑仑,是种更特殊的水溶性苯二氮䓬类衍生物,剂量卡得极准。”
他抬手指向泳池边沿那处铺着防滑垫的台阶,垫子边缘卷着角,露出底下湿漉漉的瓷砖:“你看这台阶,防滑垫明显被动过手脚,边角有被撬动的痕迹。凶手应该是先在别处迷晕死者,再把人拖到这里扔进泳池。算准了迷药发作和溺水死亡的时间差,就是想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死者自己踩滑失足。”
“这药不常见吧?”张瑾一忽然开口,目光落在沈彻手里的报告上,“能精准控制剂量,凶手对药理应该很熟悉。”
“确实不常见,”沈彻点头,指尖在报告上点了点,“这种衍生物多用于动物麻醉,管制很严,市面上很难弄到。要么是能接触到实验室或兽医站的人,要么就是……专门渠道来的。”
“这边有发现!”陆林歌的声音从泳池东侧的冬青树丛里传出来,带着抑制不住的急促。她戴着双层白手套,右手捏着个透明证物袋,袋里几缕灰绿色的纤维在暮色里泛着哑光,“沈法医,你快看这个!”
她快步走过来时,鞋跟在石板路上敲出清脆的响,与周围的沉郁格格不入。走到近前,她左手朝地面一指——靠近围墙根的泥地上,几个模糊的脚印嵌在湿土里,边缘还沾着新鲜的草屑。
“这脚印是新的,”陆林歌蹲下身,从勘查箱里抽出把金属卷尺,小心翼翼地避开脚印边缘,“你看这鞋纹,是细格纹的,纹路间距不到两毫米,像是某种专业跑鞋的鞋底。边缘还带着湿泥,应该是今傍晚留下的——下午三点左右下过阵雨,泥土湿度刚好能留住印记。”
她量完脚印长度,又测了测前掌与后跟的间距:“长度26厘米,换算成鞋码大概42码。步幅75厘米左右,结合脚印深浅来看,身高应该在一米七五到一米八之间,男性可能性大。”
说着她又指向身后的围墙:“你们看这墙,爬满了爬山虎,但这一片的藤蔓有明显被踩断的痕迹。”她伸手拨开几片卷曲的叶子,露出底下灰黑色的墙面,“墙面上有三处新鲜的擦痕,还沾着点和证物袋里一样的纤维。凶手肯定是从这里翻墙进来的,离开时又从原路翻出去,衣服被藤蔓勾住,才留下了这些纤维。”
张瑾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向那面爬满爬山虎的围墙。墙高约三米,顶端嵌着碎玻璃,但靠近角落的位置有一截排水管,管身有被踩踏的磨损痕迹。几片被踩断的爬山虎叶片躺在墙根,断口处还在缓缓渗着汁液,像在无声地淌血。月光从叶隙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倒像是凶手仓皇逃离时被拉得长长的影子。
“刘沐阳,监控呢?”张瑾一转头看向站在别墅门口的年轻警员。刘沐阳正蹲在笔记本电脑前,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屏幕幽蓝的光映得他眼镜片泛着冷光。
“张教授,有问题!”刘沐阳抬头时,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别墅内的监控系统被干扰了——不是信号中断,是被某种脉冲装置定向干扰。从下午六点十分到六点五十,整整四十分钟的录像全是雪花噪点。”
他敲了几下键盘,调出另一个界面:“我查了监控设备的后台日志,这四十分钟里,设备运行参数一切正常,就是接收不到画面。这说明干扰装置离监控探头很近,应该就在别墅范围内。”
“周围的民用监控呢?”秦锋追问,语气里的火气又冒了上来。
“正在调,”刘沐阳推了推下滑的眼镜,“但这一片是高档别墅区,家家户户间距大,民用监控大多只拍自家院子。我已经让技术科同事协助调取三公里内所有路口和商铺的监控,看看能不能拍到可疑人员。不过……”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无奈,“这片别墅区去年为了‘隐私保护’,把不少公共区域的监控都拆了,密度太低,估计得费不少时间。”
苏清砚一直站在稍远的香樟树下,没参与讨论。她穿着件米白色风衣,裙摆被晚风掀起细小的弧度。此刻她正望着别墅二楼那扇紧闭的落地窗,窗帘拉了一半,里面透出暖黄的灯光,隐约能看到几个晃动的人影——是死者孙鹏的家属,正被两名女警安抚着。
她忽然轻轻“嗯”了一声,转头看向张瑾一,眼神里带着思索:“这次犯案,凶手的节奏有点乱。”
“乱?”秦锋皱眉,显然没明白她的意思,“我怎么觉得他还是挺周密的,又是迷药又是干扰监控的。”
“周密是周密,但透着股仓促。”苏清砚走到围墙边,弯腰仔细看着那些脚印,指尖悬在上方几厘米处,像是在丈量什么,“你看这脚印,前掌深后掌浅,步幅忽大忽小,说明落脚时重心不稳,像是在急着赶路。还有这些纤维,”她看向陆林歌手里的证物袋,“勾在藤蔓上的不止这几缕,我刚才在旁边的冬青丛里也看到了,至少有三处。若真是计划周全的凶手,不会留下这么多痕迹。”
她直起身,指向院子西侧的角落:“而且你们看那里——三个新增的监控探头,外壳还很新,固定支架的螺丝都没氧化,明显是最近一周内才装的。应该是死者家属察觉到了危险,加强了安保。”
“你的意思是……”张瑾一接口道,目光跟着她的指尖看向那几个不起眼的探头。
“凶手的原计划被打乱了。”苏清砚点头,语气肯定,“他原本应该准备了更隐蔽的方案,想继续制造‘完美意外’。但新增的监控让他的计划落了空,加上我们专案组介入,他担心再拖下去会暴露,所以才仓促动手,才会留下这么多破绽。”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泳池:“还有一点,迷药剂量虽然精准,但泳池里的防滑垫处理得太粗糙了。以他前几次犯案的细致程度,不该留下这么明显的撬动痕迹。这更说明他当时很着急,没来得及仔细清理现场。”
秦锋的脸色沉得像要滴出水来,他猛地转头看向旁边站着的两名市局民警,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周围的蝉鸣都停了一瞬:“你们怎么回事?!不是早就下了通知,要24小时贴身监护,寸步不离确保这些人的安全吗?!”
那两名民警脸涨得通红,年纪稍大的那位搓着衣角,语气里满是无奈:“秦队,真不是我们懈怠……是孙鹏他爸妈,说什么都不让我们进门。从昨天开始就把我们往外赶,说前几个孩子就是意外,是我们警方小题大做,影响他们家正常生活。刚才傍晚六点左右,他们说孙鹏在院子里游泳,让我们在院墙外等着就行,我们拗不过,只能守在大门口,谁知道……”他话说到一半,垂头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愧疚,“我们听到院子里有响动时冲进来,人已经漂在池子里了。”
“刘薇那边呢?”秦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火气转向负责联络的警员,语气里的急切藏不住,“她现在怎么样?”
“刘薇没事,”那警员连忙从对讲机旁转过身,“她父母很配合,知道事情严重性,从昨天起就没让她出过门。我们派了四个民警轮班值守,院子里两个,院墙外两个,24小时盯着,肯定出不了岔子。”
秦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胸口起伏的幅度慢慢平复。他转头看向张瑾一,目光里带着询问:“瑾一,你们下午去见周明,有什么新线索?”
张瑾一望着泳池里渐渐沉下去的暮色,水面上最后一点金光也被墨色吞没。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线索有一些,但还不完整。回警局再说吧——我大概已经捋出个头绪了,现在就差一个最关键的点,能把所有碎片串起来。”
晚风卷着泳池的潮气吹过来,带着消毒水和泥土混合的凉意。远处的警灯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红蓝两色的光在每个人脸上明明灭灭,把那些紧绷的轮廓照得忽深忽浅。
专案组办公室的白炽灯亮得有些刺眼,把墙面照成一片泛白的冷色。陆正威站在白板前,手指重重敲在上面贴着的四张照片上——照片里的少年都只有十七八岁,穿着同款蓝白校服,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成了四起悬案的注脚。
“这个案子必须抓紧!”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尾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微微发颤,“刚才接到市局政治部的电话,微博热搜都炸了,高中生连环杀手#已经冲到第三了。下面的评论区全是恐慌,家长群里都在说要给孩子请假,有的学校甚至已经决定提前放学。这要是再拖下去,造成社会恐慌,我们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他转身看向秦锋和张瑾一,眉头拧成个川字,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上级下了死命令,三天,必须破案。人手我给你们调足,技术科、网安支队全给你们当后盾,有任何需要直接报我这里,不用走流程。”
说完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扫了眼办公室里的人,语气放缓了些:“记住,既要快,也要准。不能冤枉一个好人,更不能放跑一个凶手。”
门“咔嗒”一声关上,室内紧绷的气压才稍稍回落。秦锋揉了揉眉心,指腹按在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上,看向对面的张瑾一和苏清砚:“下午去见周明,有什么发现?”
苏清砚面前摊着个笔记本,字迹娟秀却透着几分沉重。她抬眼时,睫毛颤了颤:“周明和几个死者是同班同学,也是……长期被他们霸凌的对象。”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他说李浩、王子豪他们五个人,从高一开始就抱团欺负同学,抢零花钱、藏课本是常事,有时还会把人堵在厕所里动手。”
“最过分的是对林芊芊。”张瑾一补充道,指尖在桌上轻轻点着,“周明说,他们尤其针对那个女生,逼她下跪擦鞋,逼她吃他们剩下的饭菜,在实验室打闹时弄伤她的腿造成烧伤,还把她堵在监控死角,扒她的衣服拍照……”
“畜生!”陆林歌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文件夹都被震得跳了起来。她攥着拳头,眼里冒着火,“这么小的年纪,心思怎么就这么脏?这根本不是霸凌,是犯罪!他们这么死了,简直是便宜他们了!”
“陆林歌!”秦锋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警告的重音,“注意你的身份!你是警察,不是普通民众!死者无论生前做过什么,现在都是受害者,我们的职责是查明真相,不是评判是非!”
“可他们……”陆林歌梗了下脖子,脸颊涨得通红,想反驳却被秦锋的眼神压了回去。最终她悻悻地坐下,双手抱在胸前,嘴里却还在小声嘟囔,“可他们做的那些事,比凶手还可恶……”
秦锋没再理她,转向苏清砚:“你们去林芊芊家了?她现在怎么样?”
苏清砚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惋惜:“林芊芊……去年冬天就没了。”
“什么?”秦锋猛地抬头,手里的钢笔“啪”地掉在桌上,滚出半米远。他愣了几秒,才捡起钢笔,笔帽没旋紧,蓝色墨水在指尖洇开一小团污渍,他却浑然不觉,“怎么没的?”
“自杀。”张瑾一接过话,语气平静得像结了冰,“重度抑郁症,吞了安眠药。”
办公室突然陷入死寂。空调外机的嗡鸣在这一刻格外清晰,像只无形的虫,在每个人耳边爬动。陆林歌用力抿着唇,刚才的火气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浇成了涩涩的酸楚,眼眶慢慢红了。秦锋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眉头拧得更紧了。
过了好一会儿,张瑾一才打破沉默,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向角落里正在敲键盘的刘沐阳:“刘沐阳,之前让你查的陈雪家维修记录,有结果了吗?”
刘沐阳立刻停下手里的活,推了推眼镜,调出一个表格界面:“查到了。陈雪家最近一次报修是在一个半月前,报修内容是抽油烟机故障。登记的维修人员叫赵小海,20岁,隶属城南区的‘诚信家电维修部’。”
他快速敲击着键盘,屏幕上跳出一串信息:“我顺着这个名字查了下,发现这人跟林芊芊是一个乡的。”刘沐阳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凝重,“赵小海15岁就辍学了,一开始跟着林长青在工地上学泥瓦匠,大概一年前才转行做家电维修。但奇怪的是,他的维修资质是伪造的——正规培训机构里根本没有他的登记记录。”
张瑾一的目光亮了亮,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在“林芊芊”三个字周围画了个圈:“这就对上了。”
“你是说,林长青和赵小海合谋作案?”秦锋追问,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为林芊芊报仇?”
“目前只是猜测。”张瑾一指尖在桌面上画着圈,“动机似乎能对上——为林芊芊报仇。周明提到过林芊芊的日记本,我觉得林芊芊受到的屈辱,正以另一种方式回敬给死者。但总觉得少了最关键的一环,能把所有线索串起来。”
他抬眼看向秦锋:“秦队,麻烦你带人去把林长青和赵小海‘请’到局里来。态度不用太强硬,就说是协助调查,但必须看住了,不能让他们串供。”
“另外,”他转向苏清砚,“苏老师,你对心理疏导更有经验,跟秦队一起去审讯室。林长青性格可能比较固执,赵小海又很年轻,或许你能从他们的微表情和语气里看出点什么。”
苏清砚点头:“没问题。我带个便携测谎仪过去?”
“不用,”张瑾一摇头,“先初步接触,别打草惊蛇。”
“陆林歌,”他又看向还在低头摆弄文件夹的女警,“你去技术科盯一下,把孙鹏遇害现场发现的纤维和脚印样本,跟赵小海的衣物、鞋子做对比。还有沈法医提到的那种迷药,查一下赵小海的购买记录和社交圈,看看能不能找到来源。越快越好。”
陆林歌“嗯”了一声,抓起取证箱就往外走。这次她没再赌气,脚步比刚才沉稳了许多,走到门口时还回头说了句:“放心,保证最快出结果。”
“刘沐阳,”张瑾一继续布置任务,“你去查王子豪之前吃的药,查一下那批药的来源、批号,还有所有能接触到他药品的人——包括家人、同学、校医,一个都不能漏。”
“明白。”刘沐阳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屏幕上跳出王子豪的社交关系网图谱,“我现在就联系药监局的人,查药品流通记录。”
最后,张瑾一的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个正对着解剖报告出神的男人身上。沈彻戴着乳胶手套,左手捏着镊子,夹着一块透明的组织切片,右手拿着解剖刀,正对着灯光仔细观察,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面前的解剖台上摆着孙鹏的初步尸检报告,几页纸被夹在金属板上,边缘被风吹得微微翻动。
察觉到视线,沈彻抬眼,挑了挑眉,用镊子朝自己指了指,眼里带着点揶揄的笑意,像是在说“没我的事?”
张瑾一弯了弯嘴角,语气里带着调侃:“你?接着跟你的‘老伙计’们待着就行,看看第四个死者身上还有没藏着什么没说的秘密。”
沈彻挑了挑眉,没说话,只是低头重新看向解剖台,刀尖在切片上轻轻划了一下,动作精准又专注。
办公室里再次响起键盘敲击声和纸张翻动声。秦锋和苏清砚已经出发去带人,陆林歌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刘沐阳的屏幕上不断刷新着数据流。虽然依旧被案件的重压笼罩,却多了几分有条不紊的笃定。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将整座城市裹进沉默的怀抱。只有专案组办公室的灯,还亮得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