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清水湾邵氏片场，天若有情内景摄影棚。

空气中弥漫着人工雪花，今晚要拍的是李若曦得知被挚爱背叛，决心玉石俱焚的重头戏，她的谢幕，她的绝唱。

林卫瑶依旧穿着一身单薄的暗红色旗袍，化妆师正在最后补妆，深色眼影晕染开的眼角微微上挑，红唇如淬了火也凝了冰，衬得那张年轻又无比冷艳的脸庞，散发着一种即将破碎的毁灭感，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整个人像一张被拉至极限的弓，只待一声令下，箭便要离弦，穿透一切假象。

陈华有些焦急，压低声音。

陈华阿瑶，顶得住冇？大佬强发火好似真㗎...导演要求高，NG了几次...佢面都青晒...

林卫瑶眼皮都没抬，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场记板咔嗒一声落下。

“Action！”

林卫瑶抬眼，那双深琥珀色的瞳孔里不再是冰冷的距离感，而是瞬间燃尽的灰烬和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火，她看向那个曾被她视若生命的男人，眼底汹涌的悲恸，难以置信，被深深凌迟的绝望，层层叠叠，翻江倒海。

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哭天抢地，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晃了一下，仿佛灵魂已经被那冰冷的背叛抽离了一部分，这份无声的崩塌，比任何嚎哭都更具冲击力。

然后她笑了，唇角牵起一个扭曲而凄艳的弧度，眼里的泪光在灯下璀璨如刀锋，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李若曦好...好得很...

李若曦“原来我的情分，在你眼中...只值几包走粉的白货？”

李若曦慢慢踱步上前，那脆弱的美感与她此刻散发出的，足以让片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的暴戾气场形成了恐怖的张力，就连演黑帮大佬的演员也在她赤红目光的逼视下额角渗出了真实的冷汗，握枪的手竟不自觉地微抖了一下。

林卫瑶完全进入了李若曦的状态，七岁时的无助恐慌，模特生涯中被轻侮的愤怒，街边古惑仔的觊觎，这个世界加诸于身的冰冷恶意，这些深埋的黑暗情绪，此刻如同找到了最完美的容器。

她抓起桌上一个玻璃烟灰缸，没有丝毫犹豫，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砸向客串的大佬强。

按照剧本，大佬强会偏头躲开，子弹打中她。然而林卫瑶眼中的恨意和杀意是如此真实，动作是如此迅猛逼真。

大佬强饰演者竟在那一瞬间被慑住，忘了偏头。

砰！一声巨响，林卫瑶的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猛地向后踉跄两步，手捂着并不存在的枪伤，她优雅地向后倒去。

暗红色的旗袍在聚光灯下展开最后的华章，美得令人窒息，凄怆得令人心碎，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棚顶刺眼的光，仿佛要透过那光，看向某个遥不可及的彼岸。

一滴泪，终于挣脱眼眶的束缚，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坠入冰冷的阴影里。

全场死寂，足足过了十几秒，导演激动到声音破音。

“Cut！God！Unbelievable！Hannah！就是这种感觉！就是她！李若曦！我的天！你的眼神Perfect！一条过！杀青了！”

工作人员纷纷上前，递水递毛巾，林卫瑶被人从地板上扶起，她接过毛巾按在眼角，擦去那滴泪痕，刚才那个引得天若动情的李若曦，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的林卫瑶。

陈华“阿瑶！你冇事啦吓死我！但你掂啊！掂过碌蔗啊！导演话后期仲要帮你配几句遗言同效果声，到时肯定更劲！”

导演却已经拿着胶片冲进剪辑室，嘴里还在不断念叨。

“真係捡到宝了，一个十六岁的细路女，点解能有咁深邃的眼神，好似活过几世咁......”

时间1979年4月，香港半岛酒店宴会厅，本年度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典礼现场。

水晶吊灯的光华流泻，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林卫瑶坐在前排并不起眼的角落，她身上是一件款式略显保守，剪裁得体的香槟色长裙，远不如拍戏时的红裙耀眼，陈华坐在她身边，兴奋难掩，频频看向前排颁奖嘉宾的方向。

前排的明星们言笑晏晏，镜头频频扫过，那位在试妆时见过的玉女明星，此刻正在人群中如鱼得水，笑靥如花。

当她的目光无意间掠过角落里安静得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林卫瑶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惊艳，警惕，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惧意？

林卫瑶微微侧头，恰好对上那目光，她什么表情也没有，眼神平静无波，只是对着那方向极其轻微地颔首，随即移开视线。

那玉女明星却像被烫了一下，迅速转回头，笑容都有些挂不住。

天若有情热播，引发全城热议，李若曦这个痴情狠绝的女二号，以其令人心碎的魅力和极具张力的表现，光芒甚至盖过了女主角，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林卫瑶那场惊心动魄的死亡戏份，报纸周刊铺天盖地都是她那张带着泪痕的海报特写。

而此刻，更大的焦点是另一部电影，《夺魂》这部林卫瑶饰演女主角令狐克梦的悬疑片，以其诡谲的气氛，烧脑的剧情和她极具突破性的表演。

一个表面纯真柔弱，内心却藏着黑暗漩涡，引导案件走向的幕后之手彻底引爆了口碑。

她同时凭借这两部电影，以十六岁的稚龄，获得了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的提名，史无前例。

台上，颁奖嘉宾打开信封，深吸一口气。

“获得本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的是......”

全场屏息。

“......《夺魂》——林卫瑶小姐！恭喜！”

掌声，欢呼，闪光灯瞬间如浪潮般淹没了会场，所有的聚光灯，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个角落。

陈华激动地差点跳起来。

陈华阿瑶！係你啊！真係你啊！快！快上去！

林卫瑶在巨大的喧嚣中站起身，她步子甚至微微顿了一下，才在陈华的低声催促下，走上那条通往光芒中心的长长台阶。

高跟鞋踩在红毯阶梯上，发出沉稳的节奏，不合身的裙摆略显局促地贴着她的长腿，179cm的身高在那一刻成了巨大的优势，即使步履在巨大的惊喜冲击下稍显迟疑，也依然挺拔得像一支孤绝的剑兰。

她走到舞台中央，从颁奖嘉宾，一位她只在报刊上见过的，德高望重的影坛前辈手中接过那座沉甸甸的金像奖杯。

主持人递过话筒。

“林小姐，十六岁就拿到最佳女主角，创造了历史！你现在的心情一定非常激动吧？有没有什么特别想感谢的人或者想说的话？”

林卫瑶的目光落在手中冰冷的奖杯上，奖杯光滑的曲面映照出她自己模糊的倒影，七岁的颠沛，十四岁的舞台，冰冷的片场，巷口的威胁，所有的一切在她脑中飞速掠过。

话筒举到唇边，她开口。

林卫瑶感谢电影，让我唔似僵尸，也唔似高脚七。

感谢电影，让我不像僵尸，也不像高脚七。

林卫瑶多谢李若曦同令狐克梦呢两个死得有啲意思嘅女人。

感谢李若曦和令狐克梦这两个死得有点意思的女人。

林卫瑶多谢呢座奖杯。

她顿了顿。

林卫瑶佢好重，重过一啖饭。

说完，她微微欠身，然后在巨大的掌声和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中，转身走下舞台。

“影后！史上最年轻影后！”

“冰山影后语出惊人！”

“金杯重过饭！林卫瑶悲情谢幕？”

第二天，所有娱乐版头条都是这张她手握金杯，面无表情，眼神疏冷的照片，和她那几句意味深长的获奖感言。

她的成功，她的故事，在港人心中，第一次摆脱了“富二代”、“靠美貌”的标签，与她那句被曲解为“家道中落、生活艰难”的“重过一啖饭”牢牢捆绑。

她的形象变得更加神秘，复杂，也更具话题。

陈华阿瑶，虽然...虽然都係实话，但下次感言不如讲些多谢制片、多谢导演、多谢TVB啦？记者写得好难睇...

林卫瑶换下颁奖礼裙，正在卸妆，闻言淡淡地。

林卫瑶写乜都冇所谓，奖拿到手了，就係真。

这份万众瞩目的荣耀，是真的将她推上了云端，还是为她本就站在悬崖边的孤寒枝头，挂上了一盏更加显眼，更加吸引所有觊觎目光的灯。

陈华B哥那边传话过来。

陈华压低声音，面露忧色。

陈华大佬强...呃，我是说那个演大佬强的社团成员，上次片场之后一直好冇面...佢大佬新义安的崩牙驹好像对你...好有兴趣，之前试镜时就托过导演...

林卫瑶手上的动作一顿，陈华被她看得一哆嗦。

陈华“...我会想办法嘅！奖拿到了，片约不断！我帮你推！推咗去！佢哋总要睇下影响...

林卫瑶没有说话，她再次瞥了一眼桌上的奖杯，映出的似乎不再是那个巷口独自对抗古惑仔的少女模特，而是一个手握金杯，站得更高，却也因此更加无所依凭，更加靶心分明的十六岁的影后。

史上最年轻的影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