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这日的雨，缠缠绵绵落了整三日，将皇城的朱红宫墙洗得发亮，连檐角铜铃都浸在水汽里，摇晃时声响都软了三分。
养心殿内，明黄色的帐幔垂落，暖阁地龙烧得正旺，驱散了春寒。萧彻捏着奏折的手指微微泛白，目光却没落在那些关于春耕的奏报上，只盯着窗棂上蜿蜒的雨痕——算算时辰，沈砚该进午门了。
八年前，沈砚以探花郎之身入翰林院，三年便升为侍读学士，是满朝皆知的“少年相才”。可就在他即将入阁的前一夜，其父沈太傅因“通敌”罪下狱，满门流放岭南。彼时萧彻还是太子，在东宫偏殿握着沈砚的手，说“等我”，却终究没拦住父皇一道斩立决的圣旨，只悄悄保下了沈砚，让他以罪臣之子的身份，在岭南苦寒之地活了下来。
如今他登基三年，朝堂根基渐稳，第一件事便是一道圣旨，召沈砚回京，授中书省参知政事，官居从二品。
“陛下，沈大人已在殿外候着了。”太监总管李德全的声音轻得像羽毛，生怕扰了御座上那人的思绪。
萧彻放下奏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御案上雕的龙纹，喉结滚了滚：“宣。”
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沉稳。萧彻抬眼望去，只见沈砚身着石青色的官袍，身姿依旧挺拔，只是比八年前清瘦了许多，下颌线锋利得有些扎眼，从前眼底的少年气被一层淡淡的疏离取代，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黑得像深潭，望过来时，平静无波，仿佛眼前的帝王，只是个寻常旧识。
“罪臣沈砚，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沈砚跪地行礼，声音没有一丝颤抖，规规矩矩，挑不出半分错处。
萧彻看着他额前垂落的发丝，想起从前在东宫，沈砚总爱凑过来，指着他案上的字帖说“太子这笔‘捺’写得太急了”，那时他的发丝也这样垂着，带着淡淡的墨香。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闷得发疼。
“平身吧。”萧彻的声音比自己预想中要哑，“岭南八年，辛苦你了。”
沈砚起身，垂着眼，双手交叠于身前：“臣蒙陛下恩典，得以苟活，不敢言辛苦。”
他这副恭谨疏离的模样，让萧彻心里更不是滋味。从前沈砚从不这样对他说话，哪怕是争论朝政，也敢直视他的眼睛，说“太子此言差矣”。萧彻压下心头的涩意，指了指御案旁的椅子：“坐吧，李德全，给沈大人倒杯热茶。”
沈砚谢了恩，在椅子上坐下，腰背依旧挺直，没有半分放松。他捧着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却没喝，只是静静听着萧彻说话。
“如今朝堂之上，老臣居多，虽稳重，却少了些锐气。”萧彻斟酌着词句，“朕召你回来，是知道你有才干，想让你帮朕，整饬吏治，革新弊政。”
沈砚抬眸，终于直视萧彻的眼睛，那目光里依旧没什么情绪，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陛下信任臣，臣自当尽心竭力。只是臣罪臣之身，骤然身居高位，恐难服众，还望陛下三思。”
“朕说你能，你就能。”萧彻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可眼底却藏着一丝恳求，“沈砚，朕知道当年……”
“陛下。”沈砚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往事已矣，臣不愿再提。如今臣只想做好分内之事，不负陛下所托，也不负先父教导。”
萧彻看着他，喉咙发紧，终究没再往下说。他知道，沈砚心里有结，那道圣旨，那场流放，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开的。
雨还在下，养心殿内静得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铜铃的轻响。萧彻看着沈砚低头饮茶的侧脸，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朱墙之内，他不仅要留住沈砚的人，还要留住他的心。哪怕这条路，要走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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