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之深，深不见底，这里没有人间的日月交替，没有四季轮回，只有永恒的幽蓝笼罩着一切。光线穿透海面时早已被滤去大半，只剩下柔和的，带着水纹的光晕，懒洋洋地洒在悬浮的珊瑚枝上。
那些珊瑚枝是真正的千年不腐之物，有的像舒展的玉簪，有的像堆叠的琼花，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荧光，仿佛是海水用万载时光打磨出的珍宝。
偶尔有发光的鱼群从珊瑚间游过，半透明的尾鳍拖曳出细碎的银线，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装星星的匣子，那些光痕在幽蓝的海水中转瞬即逝，连一丝涟漪都来不及留下。
君白上神就坐在神殿最高处的白玉座上。
这座白玉座是用沧海深处的暖玉雕琢而成，通体莹白，却带着海水的温润。玉座的扶手处雕刻着繁复的水纹，每一道纹路里都流淌着淡淡的灵光，那是万年来四海灵脉滋养的痕迹。
他已在此坐了万年，从开天辟地后的第一缕海风吹过沧海，到如今四海太平，他的身影就像这座玉座一样，成了沧海神殿最亘古不变的风景。
一袭月白仙袍从肩头垂落至脚踝，衣料是用东海鲛人的冰丝织就，轻得像一片云，却又带着玉石般的光泽。
袍角绣着沧海特有的回纹水浪，那纹样是他亲手设计的，每一道曲线都暗合潮汐的韵律。
此刻，仙袍正随着他极轻微的呼吸缓缓起伏，衣间的水浪仿佛活了过来，真的有海浪在衣襟间无声地流动，卷起细碎的、看不见的浪花。
他的眉眼生得极淡，眉峰如远山含黛，鼻梁高挺却不凌厉，唇线干净得像用玉刀刻过。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睫毛，长而密，像两把精致的小扇，垂眸时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恰好遮住了眸中那万年不变的清冷。
那是一种看透了生离死别后的漠然，一种守护了万载沧桑后的孤绝，仿佛世间万物，都难在他心湖投下半分波澜。
座下，是一片万丈灵池。
池水清可见底，能看到池底铺着的月光石，反射出细碎的银辉，可若真要探其深浅，却又深不见底。
据说这灵池连通着四海的灵脉，池水流转之间，便维系着整个四海的灵力平衡。池边只种着一种活物，忘忧草。
那草生得古怪，既没有繁花，也没有艳叶，只有几片半透明的琉璃色叶片，薄得像蝉翼，阳光透过时能看到叶片里细密的纹路，像凝结的海水。
它的根茎并非扎在泥土里，而是深深扎根在白玉座的缝隙中，却能精准地感知到四海的潮汐，每一次涨落，叶片都会跟着轻轻摇曳，仿佛在与遥远的海浪应和。
万年来，它始终维持着这副模样，不多一片叶，不少一片瓣，从未开花，也从未结果，像一件被时光遗忘的摆设。
守殿的仙侍曾偷偷议论，说这忘忧草是开天辟地时便有的灵物，藏着窥测天机的本事，能映出持有者命中最深的劫数。
可对君白上神而言，它不过是一株不会说话的草。他见过太多所谓的天机，龙族的兴衰，魔族的起落，仙人的轮回，凡人的生死，那些被称为劫数的东西，于他而言，不过是需要摆平的事物。
他是沧海的守护神，自诞生那日起，魂魄里便刻着镇守四海结界的使命。万年来，他见过龙族为争夺四海霸权掀起的滔天巨浪，那时他挥袖平息战乱，将叛乱的龙子囚于深海冰狱？
见过魔族举着魔器叩击结界，黑色的魔气几乎要染黑整片沧海，那时他以仙元为引，布下万浪锁魔阵，将魔族赶回了九幽之地。
见过修行千年的仙人抵不过心魔诱惑，堕入魔道时那双猩红的眼，他亲手斩了那仙人的仙骨，却留了他一丝残魂入轮回；也见过凡间渔船在风暴中倾覆。
渔民抱着木板在浪里挣扎，他悄悄引了一股洋流，将幸存者送到岸边，却从不让人知晓。
太多的生离死别，太多的悲欢离合，早已将他的心磨成了寒玉，坚硬，冰冷，不起半分波澜。
“上神。”殿外传来仙侍低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那仙侍是百年前才到神殿伺候的小鲤鱼精，胆子极小，每次说话都像怕惊扰了殿内的寂静。
君白上神没有睁眼，只是微微侧了侧头，长睫依旧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何事？”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海水的力量，清晰地传到殿外。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让门外的小鲤鱼精瞬间定了神，结结巴巴地回道：“巡、巡海的虾兵来报，说东海结界边缘，似，似有异动。”
君白上神终于抬了眼。
那是一双极浅的琉璃色眸子，瞳仁像被海水洗了万年的羊脂玉，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却也淡漠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的目光扫过殿门，落在虚空处，仿佛能透过厚重的殿墙，看到万里之外的东海边界。“异动？”
“是、是的。”小鲤鱼精的声音更紧张了，“虾兵说，结界那里有魔气外泄，还染红了一片海水，红得像、像血一样。”
君白上神“魔气。”
君白上神指尖微微一动，话音未落，他身下白玉座的扶手处突然亮起一道柔和的光。那些雕刻的水纹仿佛活了过来，金色的灵光在纹路里流转，瞬间汇聚成一面半透明的水镜。
水镜里光影流动，很快便映出了东海边界的景象，原本该是碧蓝如宝石的海水，此刻竟泛着一片诡异的暗红，像有人将一桶桶鲜血倒进了海里。
那红色还在缓慢地扩散，边缘处的海水被染成了淡粉，再往外，才渐渐恢复成正常的碧蓝，形成一道触目惊心的界限。
更让人不安的是，暗红色的海水里，隐约有黑色的雾气在翻滚，像一条条小蛇，正试图往更深处钻。
是魔族的气息。而且看这魔气的浓度，恐怕不是普通的小喽啰。
君白上神缓缓站起身。月白的仙袍从白玉座上滑落，衣袂拂过玉面，带起一阵极轻的风。
那风掠过池边的忘忧草，几片琉璃色的叶片突然轻轻抖了抖，像被惊醒的蝴蝶，微微晃了晃，却很快又恢复了原状，依旧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没有劫数显现。或许，只是一场寻常的魔气泄漏。
君白上神“我去看看。”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可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身影已在殿中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衣袂划过空气时留下的一缕极轻的香气。
那是沧海深处独有的水息香，清冽，干净，像刚从冰泉里捞出来的月光，转瞬便融入了殿内的寂静。
殿外的小鲤鱼精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上神已经离开。她探头往殿内看了一眼，白玉座空荡荡的，灵池的水依旧平静，只有那株忘忧草，最边缘的一片叶子，似乎比刚才亮了那么一丝丝。
万年如一日的沧海，终于因为这一声我去看看，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而此刻的君白上神，已化作一道流光，穿梭在四海的洋流之间。他的仙袍在海水中划出一道白色的轨迹，像一柄锋利的剑，劈开了幽蓝的海水。
他能感觉到，那股魔气带着熟悉的戾气，与千年前那次魔族叩关时的气息有几分相似，却又更加驳杂，像是多种魔器碎裂后混杂在一起的力量。
东海边界越来越近，空气中的血腥味也越来越浓。君白上神的眉头微微蹙起，琉璃色的眸子里第一次染上了一丝凝重。
他有种预感，这次的异动，或许不像忘忧草显示的那样简单。
沧海的微澜之下，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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