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东海边界的海水总带着几分格外的暖意。不同于沧海深处那种浸透骨髓的幽冷，这里的阳光似乎格外慷慨，将金红色的温度揉碎在百米海面下，化作无数摇曳的丝线。
它们浮沉间擦过皮肤，像极细的羽毛扫过，连带着咸涩的海风都染上几分慵懒的温柔。
靠近人间的海域向来如此，哪怕深处藏着汹涌暗流，表层也总漾着烟火气。寻常时候，成群的银带鱼会追逐光斑游动，银亮的鱼鳞在水中织成流动的网。
背着彩壳的寄居蟹在珊瑚礁间穿梭，偶尔碰响礁石，发出细碎的碰撞声，迷路的海豚从远处游过，喷出的水柱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转瞬又融入浪涛里。
可此刻，这片本该热闹的海域却死寂得可怕。
发光的鱼群不见了踪影，那些平日里聚在珊瑚礁旁、像星星一样闪烁的小银鱼，不知躲去了哪里，只留下光秃秃的珊瑚枝桠，灰白的骨骼在水中沉默地伸展，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最不怕人的小海龟缩起脑袋，将整个身子藏进珊瑚礁的缝隙里，只露出一点灰褐色的背甲，边缘还沾着挣扎时蹭到的沙砾，仿佛在惧怕什么无形的阴影。
唯有那片暗红的海水，像顽童打翻的胭脂盒，在碧蓝的绸缎上缓慢晕开。边缘处的红色淡得近乎粉白，却依旧触目惊心。
那是混杂着魔族戾气的血迹，在海水中尚未散尽，带着一种阴寒的腥甜。
君白上神悬停在半空，月白仙袍被海面上卷来的风掀得猎猎作响，衣袂翻飞间，露出袖口绣着的银色浪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他没有踏水而行，周身萦绕的淡淡莹白光晕将咸涩的海风隔绝在外，脚下的海水因此平静无波，连涟漪都未曾泛起。
目光扫过那片暗红海水时，他琉璃色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一丝波澜。那不是自然形成的血色，而是魔气浸染的痕迹，且隐隐缠着一缕陌生的灵息，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他的心一下。
三日前西荒结界告急，他在战场击退魔兵时，便察觉到有股分支部队悄然撤离，如今看来，是绕去了东海。
指尖轻抬，他掐了个简单的净灵诀。
一道莹白的仙力从指尖涌出，像灵动的银蛇探入暗红色海水。仙力触水的瞬间，水面立刻泛起细密的泡沫，发出滋滋轻响。
那些暗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露出底下原本的碧蓝，可就在仙力探至深处时，一股熟悉的阴寒气息猛地反扑而来，尖锐，阴冷，带着撕裂神魂的恶意，是碎魂刃的魔气。
君白上神“碎魂刃。”
君白上神低声道，眉峰微蹙。
他认得这气息。魔族夜音最擅长用此等邪器，以九幽怨魂炼化，专伤生灵魂魄。看来是夜音在此处追上了逃亡者，打斗间打碎了碎魂刃，才留下这么重的魔气。只是不知遭此毒手的，是哪族生灵。
正思忖间，目光却被暗红海水中央的一点异样牢牢吸住。
那是一抹极深的赤，不是魔气染出的暗红，也不是阳光折射的金红，而是一种鲜活的、带着生命力的赤色，像暴雨浇过却未熄灭的火苗，在死寂的海水中显得格外突兀。
那赤色很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鳞片边缘还沾着暗河的泥沙，却又执拗地亮着。尾鳍处的伤口正汩汩渗着血，每一滴血落入水中，都泛起一圈极淡的金色涟漪，像是某种纯净灵根的印记。
君白上神微微俯身，靠近了些。
直到距离那抹赤色不过数尺，他才终于看清，那不是什么奇异的光团，而是一条鱼。
一条赤色的小鱼，约莫成人手掌长短，身形纤细如同一弯小小的月牙。它的鳞片很特别，不是寻常鱼鳞那种单调的反光，而是泛着淡淡的金红光泽，阳光照在上面时，会折射出虹彩般的光晕，像用融化的赤金锻造成的。
可此刻，这抹绚烂的色彩却黯淡了许多，小鱼蔫蔫地浮在水里，肚子朝上，只有鳃盖还在极其微弱地开合，证明它还活着。
最特别的是它的眉心，那里有一块极小的菱形鳞片，比周遭的赤鳞更深，像一颗凝固的血珠，即便在昏迷中，也偶尔闪过一丝极淡的红光。
更触目惊心的是它的尾巴，右侧的尾鳍被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原本金红的鳍膜像被撕裂的绸缎，无力地垂着，伤口处不断渗出血丝。
那些血丝刚一融入海水，就被周围的魔气染成暗紫色，像一条条细小的蛇，缠绕着往它的身体里钻。
每钻进一步，小鱼的身体就会剧烈地颤抖一下，鳃盖的开合变得急促，仿佛在承受剜心之痛。
“啧。”君白上神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难以察觉的惋惜。
这伤口显然是被碎魂刃的碎片划到的，否则不会有这么重的魔气侵染。看小鱼的样子，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他在四海镇守千年，见过的水族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寻常的鱼虾自不必说，便是稀有的玄冰龟、七彩水母，甚至早已绝迹的玄鲛，他都曾见过。
可这样鳞片泛着金红、眉心有菱形印记的灵鱼，却还是头一次见。它的灵息纯净中带着韧性，竟能在碎魂刃的魔气中撑到现在，实属难得。
小鱼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气息，原本半沉的身体突然微微动了动。
它的眼睛很大，占据了小半张脸，瞳孔是纯粹的琥珀色，像两颗被海水打磨了千年的宝石。此刻，那双眼半睁半闭，眼白处泛着淡淡的红，显然是痛苦到了极致，却还是努力地朝着他的方向偏过头。
小嘴一张一合，吐出细碎的气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那眼神里的意味却再明显不过是在求救。
君白上神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按常理，他该立刻动手净化魔气。至于这小鱼的生死，自有天道轮回管着，不该由他一个守护神插手。
千年来，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生灵，在天灾人祸中挣扎，在弱肉强食中凋零。他若个个都要救，便是有十条命也不够耗的。早已学会的漠然，像一层厚厚的冰，覆盖在他的心湖上，任谁也敲不开。
他转身，准备先处理魔气。
可就在这时，脚踝处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触碰。
那触感太微弱了，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若不是他仙力敏锐，恐怕根本察觉不到。
君白上神低头看去，只见那条小鱼不知何时翻转了身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摆动着受伤的尾鳍，一点点朝着他游来。它游得极慢，每动一下，伤口处就会渗出更多的血。
身体也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尾鳍扫过他的靴角时，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却还是执拗地游到他的靴边，用小小的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靴角。
那力道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恳求，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
君白上神的目光落在它琥珀色的眼睛上。
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对疼痛的感知，只有一种最纯粹的、最原始的渴望，对生的渴望。
像沙漠里濒死的旅人看到了甘泉，像黑夜里迷路的孩童看到了灯火，那样直白，那样热烈，那样让人心颤。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万年前的自己。
那时他刚诞生于沧海的第一缕晨光中，懵懂地睁开眼，看到的便是无边无际的幽蓝。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要做什么，只知道顺着一股本能，朝着有光的地方游去。
那种对存在的渴望，对光的追逐，与此刻小鱼眼中的光芒，竟有几分相似。
千年的时光像潮水般涌来，又缓缓退去。
他想起西荒战场上燃烧的魔火，想起那些在结界破裂时消散的灵族，想起暗河入口处常见的、逐渐凝固的血迹。
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磐石，可此刻，看着小鱼那双纯粹的眼睛，那层厚厚的冰，竟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君白上神沉默了片刻。海风吹过，掀起他的衣袂，拂过水面，带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远处，几只海鸥盘旋着落下，啄食着海面漂浮的小鱼，发出尖锐的叫声，衬得这片海域愈发孤寂。
他知道，若此刻转身离去，这条小鱼不出半个时辰，就会被魔气吞噬元神，彻底消散在这片海水中，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终是弯下腰，他的动作很轻，月白的袖摆几乎要触碰到水面，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指尖轻轻掠过水面，没有直接触碰小鱼的身体，他怕自己的仙力太盛，会伤到它虚弱的魂魄。
一股温和的、带着淡淡金光的仙力从指尖涌出，像一只无形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小鱼托了起来，隔绝了周遭暗红色的海水和那些蠢蠢欲动的魔气。
被仙力包裹的瞬间，小鱼似乎感觉到了安全。
它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鳃盖的开合也变得平稳了些。然后，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他的掌心轻轻蹭了蹭，像一只被安抚的小猫。
那动作极轻，带着灵鱼特有的微凉体温，尾鳍扫过他的指尖时，他甚至能感觉到鳞片上细微的纹路，像星火燎原前的点点微光，每一片鳞都藏着细碎的暖意。
这触感像一道电流，瞬间窜过君白上神的指尖，直抵心湖。
做完这个动作，小鱼彻底闭上了眼睛。它天生长着细密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薄，轻轻垂下，遮住了那片琥珀色的光，像睡着了一般，晕了过去。
它眉心的菱形鳞片闪了闪，最后归于沉寂，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它的昏迷一同被锁了起来，只留下一片空白的纯粹。
君白上神捧着它，怔了片刻。
掌心的小鱼很轻，几乎没有重量，却又感觉沉甸甸的，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他低头看着它沉睡的样子，金红的鳞片在仙力的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伤口处的血丝也渐渐止住了。
他能感觉到，有一缕极淡的、模糊的气息从它元神里溢出，像一声微弱的叹息，带着对生的眷恋。
君白上神“罢了。”
他低声道，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小鱼说
君白上神“我带你回去。”
转身，仙袍一挥，一道莹白的结界笼罩住那片暗红的海水，暂时隔绝了魔气的扩散。随后，他捧着小鱼，化作一道流光，朝着沧海神殿的方向飞去。
海风吹起他的衣袂，将小鱼的鳞片吹得微微颤动，像一片在风中摇曳的红叶，带着生命的余温。
海面上，只留下那片被结界困住的暗红海水，像一块被遗忘的印记。而君白上神掌心的那抹赤色，却在仙力的滋养下，悄悄亮起了一丝更鲜活的光。
他不知道，这一时的恻隐，会在千年后的时光里，交织出怎样的羁绊。他不知道，这片被暂时封存的空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因他的存在而重新染上色彩。
他更不知道，掌心这条无名无姓的小鱼，会成为他千年孤寂岁月里，最温暖的意外。
他只知道，此刻掌心的温度，比东海的阳光，还要暖一些。沧海神殿的灵池里，有千年的灵泉，有最纯净的仙力，或许能让这缕微弱的星火，重新燃起来。
流光划破长空，带着一条失去记忆的赤色小鱼，朝着它未来的栖息地飞去。彼时的它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只知道那个抱着它的人，身上有很温暖的气息，像暗河尽头的光，像东海边界的暖阳，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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