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神殿的灵池，万年来第一次住进了除忘忧草外的活物。
这灵池本是四海灵脉的汇聚之地，池水流转间带着天然的净化之力，寻常水族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被允许在此栖息。
可此刻，池边最靠近白玉座的位置，却被一道淡金色的结界圈出了一方小小的水域，那是君白上神亲手布下的，结界上流转的灵光与池壁的水纹相得益彰，像给这片小天地镶了道精致的金边。
君白上神正站在结界旁，指尖凝着一缕柔和的仙力，小心翼翼地为那赤色小鱼清理伤口。
他的动作极轻，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琉璃盏，仙力拂过小鱼尾鳍的伤口时，那些残留的黑色魔气立刻像遇到烈火的冰雪般消融，只留下粉嫩的，正在愈合的新肉。
清理完毕，他又屈指一弹，灵池深处立刻涌来一股更清澈的泉水，那水泛着淡淡的金光，是灵池最核心的灵液，能直接滋养神魂。
君白上神“进去吧。”
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仙力托着小鱼，缓缓送入那方小水域。刚一接触灵液，小鱼原本黯淡的鳞片便唰地泛起一层微光，像蒙尘的宝石被擦拭干净，连鳃盖的开合都变得平稳有力了些。
它似乎舒服了许多，轻轻摆了摆没受伤的左侧尾鳍，在水中转了个小小的圈，虽然动作还有些迟钝，却已没了之前的濒死之气。
“上神，这是。”守殿的仙侍端着刚沏好的灵茶走进来，看到灵池里多了条鱼，脚步猛地顿住，手里的玉盏差点脱手。
这仙侍是条修行五百年的小鲤鱼精，自她入殿伺候起，这灵池就只有那株忘忧草，上神连一片落叶掉进池里都会皱眉，如今竟亲自为一条鱼圈出领地？
君白上神转过身，月白仙袍上还沾着几点灵池的水珠，像缀了几颗细碎的珍珠
君白上神“东海捡的。”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又下意识地飘回灵池，确认小鱼安稳地浮在水里，才对仙侍补充道
君白上神“看着些，别让它死了。”
“是、是！”仙侍连忙应下，心里却惊涛骇浪。上神万年来从未关心过任何生灵，便是西海龙王送来的千年灵龟，他也只是淡淡瞥一眼便挥手让人送走，如今竟会特意吩咐照看一条来路不明的小鱼？她忍不住偷偷抬眼，仔细打量那赤色小鱼。
也就巴掌长短，除了鳞片是金红色的，看着和凡间的普通锦鲤也没多大区别，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竟能让上神破了万年的规矩。
君白上神没注意仙侍的诧异，转身回到了白玉座上。
这座暖玉雕琢的玉座仿佛与他融为一体，他刚坐下，周围的灵气便自动汇聚过来，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可往常一坐下便能入定的他，此刻却有些心神不宁。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越过空荡荡的殿心，飘向灵池的方向。
小鱼正静静地浮在结界里的水域中，偶尔会极其轻微地摆一下尾鳍，像是在适应新环境的水温。
阳光透过神殿顶端的琉璃窗照进来，在水面投下一块菱形的光斑，恰好落在它身上，金红的鳞片在光斑里流转着虹彩，竟有几分好看。
它的伤口还在慢慢愈合，灵池的水顺着伤口渗入时，会在它周围漾开一圈圈淡金色的涟漪，像撒了一把碎金。
“专心。”君白上神低声对自己说，缓缓闭上眼。
他试图像往常一样，沉入对四海灵脉的感知中，可脑海里却总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小鱼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半睁半闭间，满是对生的渴望，还有最后蹭他靴角时那近乎执拗的依赖。那眼神太干净了，干净得像灵池最深处的水，让他万年来早已习惯孤寂的心湖，像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圈细碎的涟漪，久久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仙侍怯生生的声音：“上神，西海龙王派人送来请柬，邀您下月去参加他的千年寿宴。”
请柬用南海的珍珠纸写成，上面盖着西海龙王的朱红大印，还缀着一串小小的珊瑚珠，看着倒也精致。
可君白上神连眼皮都没抬，只是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不去。”
他从不参加这些虚礼。四海龙王的寿宴、仙门的论道大会，于他而言不过是浪费时间的应酬。
他的职责是镇守结界，只要四海太平，灵脉安稳，便是对他最好的贺礼，其余的热闹，他不稀罕，也不需要。
仙侍捧着请柬退了下去，殿内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只有灵池里偶尔传来极轻的“哗啦”声，那是小鱼在水里游动时带起的水声。
君白上神睁开眼，看向灵池。小鱼似乎彻底醒了过来，正试探着在那方小水域里缓慢地游动。
它的动作还有些僵硬，大概是伤口还在疼，游得歪歪扭扭的，时不时会撞到结界的光壁，发出极轻的咚声，像个刚学会走路就到处乱撞的冒失孩子。
有一次，它大概是想游得快些，尾巴用力一摆，却忘了右侧的伤口，疼得猛地缩了一下，在水里打了个趔趄，差点翻过去。
那笨拙的样子，让君白上神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看着小鱼游到结界边缘，用头轻轻蹭着池边的白玉。那白玉被万年来的灵气滋养得温润如玉，小鱼蹭得很认真，从左到右，像是在丈量这方小天地的边界，又像是在探索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它的动作很笨拙，却透着一股勃勃的生机，像寒冬过后钻出冻土的嫩芽，带着不顾一切向上的劲儿。
这股生机，与这万年不变、寂静得近乎凝固的神殿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就像幽蓝的沧海里突然闯入一抹赤，冰冷的玉座旁突然多了一池活泉，让这亘古不变的风景，终于有了一丝烟火气。
小鱼游了一会儿，似乎累了，慢悠悠地晃到忘忧草旁边。
那株琉璃色的草就长在结界边缘的白玉缝隙里，叶片随着灵池的水流轻轻摇曳。小鱼好奇地盯着草叶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尾鳍，轻轻碰了碰最下面的一片叶子，像是在跟它打招呼。
忘忧草的叶片被碰得晃了晃，依旧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既没有发光，也没有显影，还是那副不谙世事的样子。
小鱼也不气馁，又用头蹭了蹭草茎，才满足地游回水域中央，找了块光滑的月光石，安静地趴在上面，大概是又要睡了。
君白上神看着它安稳的样子，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渐渐散去了。
他想起万年来独自一人坐在玉座上的日子，看灵池的水涨了又落，看忘忧草的叶舒了又卷，看四海的灵脉从紊乱到平稳，再从平稳到紊乱。
日子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直线，单调，孤寂，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
可现在，这条直线上似乎多了一个小小的点。
会撞结界，会蹭忘忧草，会因为疼而缩起尾巴，会在阳光下晒得鳞片发亮。
君白上神靠在白玉座的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处的水纹雕刻。阳光透过琉璃窗，在他脚边投下一块温暖的光斑，像极了东海边界那带着温度的海水。
或许，有个活物在，也不算太坏，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他甚至开始期待，等小鱼的伤好了，会不会游得更快些。
会不会胆子更大些，敢从结界里探出头来。会不会像刚才那样，再做出些笨拙又可爱的举动？
灵池里，小鱼大概是做了个好梦，尾巴轻轻晃了一下，搅碎了水面的光斑，也搅碎了君白上神心湖最后一点残存的冰。
沧海神殿的寂静，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温柔的回音。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