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灵池边,正弥漫着难得的闲趣。
君白上神屈着膝坐在白玉凳上,指尖凝着一缕莹白仙力,在水面轻轻一点。刹那间,一串玲珑剔透的泡泡从水底升起,那些泡泡裹着淡淡的金光,像用月光凝成的琉璃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彩,缓缓飘向空中。
“你看,这样就不会破。”他侧头看向水里的小鱼,语气里带着几分教顽童的耐心。
小鱼正歪着头,琥珀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些泡泡。金红色的身体悬浮在水面,尾鳍轻轻摆动,带起一圈圈涟漪。
见上神吹出的泡泡能飘那么远,它也急不可耐地张开嘴,从鳃盖后挤出一串细碎的气泡。可那些气泡刚离开水面,就啵地一声破了,连半尺都没飘到。
咕噜,小鱼像是气坏了,甩着尾巴在水里转了个圈,金红色的身影搅碎了水面的阳光,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君白上神的袍角。
“慢慢来。”君白上神笑着,正准备再示范一次,指尖刚要凝聚仙力,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前殿的方向亮起一道刺目的红光。
那红光穿透了神殿的廊柱,像一道燃烧的闪电,在阴沉的沧海背景下格外扎眼。
是忘忧草!君白上神心头猛地一紧,方才的闲适瞬间消散无踪。他几乎是本能地起身,足尖一点,化作一道莹白流光朝正殿飞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月白仙袍被气流掀得猎猎作响,袖摆上绣着的银浪纹在疾行中仿佛活了过来,翻涌着追向那道红光。
灵池里的小鱼也察觉到了不对。它似乎能感受到上神骤然紧绷的气息,也看到了那道不祥的红光。
几乎在君白上神动身的同时,它猛地摆尾,金红色的身影像一道离弦的箭,紧随其后窜出灵池,沿着走廊的白玉地面滑行。鳞片与玉面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神殿里显得格外急促。
正殿内,此刻已被忘忧草的红光笼罩。那株长在灵池边的琉璃色灵草,叶片亮得惊人,尤其是那片新抽的叶子,几乎要凝成实质,边缘泛着灼热的红,像一块烧红的琉璃。
整个正殿的空气都仿佛被这光芒点燃,带着一种压抑的滚烫,连灵池的水都泛起了细碎的红纹。
而叶片中央,赫然映出一幅清晰的影像那是一片血色的海水。
不是寻常的暗红,而是浓稠得像化不开的血浆,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仿佛能透过叶片扑面而来。
海面上漂浮着断裂的珊瑚枝,那些枝桠上还挂着破碎的鳞片,金红色的,像被撕碎的绸缎。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片血色中央,一条金红色的鱼尾正死死缠上一角白色的仙袍。
那袍角绣着熟悉的回纹水浪,银线在血色中泛着冷光,是他的衣袍!
可影像里却看不清人脸,只能看到那截被鱼尾缠住的袍角,在血色中被扯得紧紧的,布料都起了褶皱。
鱼尾的鳞片因为用力而微微炸开,边缘泛着绝望的红,像是在挣扎,又像是在挽留,姿态惨烈得让人心头发紧。
君白上神站在灵池边,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琉璃色的眸子里褪去了所有温度,只剩下一片冰寒,仿佛瞬间冻结了殿内的空气。他死死盯着那片血色影像,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连呼吸都放轻了,不是怕惊扰了什么,而是被这画面攫住了呼吸。
血色海水,赤鳞鱼尾,白色仙袍,这画面比上次那模糊的虚影清晰百倍,也不祥百倍。每一个元素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那金红色的鱼尾,无论鳞片的纹路还是尾鳍的弧度,都与灵池里那条小鱼一模一样,而那件白色仙袍,分明就是他身上这件!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跟进来的小鱼。
小家伙正趴在灵池边缘的白玉地面上,前半身探进水里,后半身还在池外,金红色的尾巴因为急促的游动而微微颤抖。
它仰着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忘忧草的红光,正歪着头看叶片上的影像,小脑袋还轻轻晃动,似乎在好奇那上面的影子为何和自己的尾巴如此相似。
“下去。”君白上神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这两个字像一块冰,砸在正殿的寂静里,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小鱼愣了愣,它显然没听懂他语气里的凝重和压抑。它只看到上神回来了,便摇着尾巴,小心翼翼地从地面滑入灵池,游到他面前,用头顶了顶他垂在水面的指尖,像往常一样撒娇,试图蹭掉他身上的寒气。
“我说,下去!”君白上神猛地加重了语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指尖凝聚起一丝仙力,不是温柔的托举,而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小鱼轻轻推回灵池中央。
仙力并不重,却带着一种明确的疏离。小鱼被他突如其来的严厉吓到了,身体猛地一缩,金红色的鳞片瞬间黯淡了几分。
它在灵池中央委屈地转了个圈,琥珀色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望着池边的君白上神,带着一丝不解和受伤,明明刚才在院子里,他还在笑着教自己吐泡泡,怎么突然就变了?
君白上神别开视线,不敢看它的眼睛。他怕自己一看到那双纯净的,带着委屈的眼睛,心底的防线就会崩塌。
他怕自己会心软,会忽略这忘忧草映出的血淋淋的警示。这株灵草万年来从不说谎,它映出的劫数,从未有过偏差。
血色海水,难道是四海将有浩劫?
赤鳞鱼尾缠上他的袍角,是预示着这场浩劫会与小鱼有关,甚至需要他牺牲什么才能平息,是让他亲手放弃这条小鱼,还是让他与它一同沉沦在这片血色里。
万年来,他守护四海,经历过龙族叛乱,击退过魔族叩关,见过无数生灵在眼前湮灭,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别说是牺牲,便是魂飞魄散,只要能换四海安宁,他也绝不会皱一下眉。
可此刻,看着灵池里那团委屈的赤色,看着它用尾鳍轻轻拍打水面,像是在无声地询问“我做错了什么”,君白上神的心里竟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慌。
那恐慌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心脏,越收越紧,带着一种窒息的疼。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并非真的无牵无挂。
这条在东海边界救下的小鱼,这条赖在他白玉座上撒娇的小鱼,这条会笨拙地学他吐泡泡的小鱼,不知何时,已经在他万年孤寂的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他缓缓走到忘忧草旁,指尖轻轻拂过叶片。那叶片滚烫得惊人,像是在灼烧他的皮肤。
随着他的触碰,影像里的血色似乎更浓了些,连鱼尾鳞片上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与小鱼尾鳍上那几道银纹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君白上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他一直试图说服自己,忘忧草的异动只是巧合,小鱼只是他偶然救下的赤鳞遗脉,他们的相遇不过是恻隐之心作祟。
可这影像却在残忍地告诉他,从东海边界那一次触碰开始,他们的羁绊就早已注定,且必然与劫难相连。
“上神,西海送来急报!”就在这时,守殿仙侍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说魔族在西海边界聚集,数量远超往常,似乎有异动!”
君白上神猛地回神。魔族。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忘忧草的影像上。血色海水,魔族异动难道这影像预示的,是魔族再次叩关。
而小鱼,作为身负沧海灵根的赤鳞遗脉,正是魔族觊觎的目标,毕竟赤鳞族的灵根能滋养万物,对魔族而言,无疑是提升力量的绝佳补品。
他转头看向灵池里的小鱼,小家伙还在委屈地望着他,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珠在红光下像一串串血珠。
它大概还不明白,自己已经成了某种劫难的导火索,更不明白眼前这血色影像,可能就是他们未来的结局。
无论这影像是何预兆,无论劫难因何而起,他都不能让小鱼出事。
君白上神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恐慌渐渐被一种坚定取代。他走到灵池边,缓缓伸出手,掌心向上,莹白的仙力在指尖萦绕,带着安抚的暖意。
灵池中央的小鱼犹豫了一下,它似乎还在为刚才的严厉生气,尾巴微微翘着,可对上,上神掌心那熟悉的暖意时,终究还是抵不住亲近的渴望。
它摇着尾巴,慢慢游到他面前,用头顶了顶他的指尖,力道很轻,带着一丝试探。
“别怕。”君白上神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在对小鱼承诺,也像在对自己立誓,“有我在。”
他不会让影像里的血色成为现实,无论是四海浩劫,还是与小鱼的劫难,无论是魔族叩关,还是天命注定,他都会亲手挡回去。他守了沧海万年,护了四海万年,如今,他想再护一条小鱼,而已。
仿佛听到了他的誓言,忘忧草的叶片渐渐暗了下去。
红光像退潮般褪去,叶片上的血色影像也随之消散,最终隐没在琉璃色的叶纹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灵池的水恢复了清澈,正殿的空气也重新变得温润,只有那片新叶的边缘,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红,像一道愈合的伤疤。
可君白上神知道,那血色缠袍的画面,已经深深烙印在了他的心底。
他低头看着掌心蹭来蹭去的小鱼,指尖轻轻抚过它金红色的鳞片。
阳光透过琉璃窗重新照进殿内,在水面投下一块温暖的光斑,可他却觉得,一场风雨,正在不远处悄然酝酿,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