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池终究不是长久之地。尤其是当那条赤色小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之后。不过百日光景，它便从半臂长短蹿到了近一臂长，金红色的鳞片愈发鲜亮。
阳光照在上面时，会折射出七层虹彩，像用融化的宝石锻造成的。
尾鳍展开时足有巴掌宽，边缘泛着细碎的金边，游动时拖曳出的水纹都带着淡淡的金光，像拖着一片燃烧的锦缎。
如今的它，在白玉座上稍一翻身就显得局促。有次君白上神正在批阅东海送来的潮汐图谱，它从袖摆里钻出来，尾巴一甩，竟直接扫落了案上的玉镇纸，啪地砸在地上，惊得他指尖的灵力都乱了半分。
还有一次，他正凝神修复北海灵脉的一处裂痕，握着玉符的手刚要发力，小鱼突然从背后的珊瑚摆件后窜出来，用头顶他的手腕，吓得他差点捏碎那枚凝聚了百年灵力的玉符。
“得给你找个更宽敞的地方。”这日午后，君白上神靠在白玉座上小憩，小鱼正趴在他肩头打盹，金红色的尾巴垂在他胸前，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他低头看着那截几乎要垂到膝盖的尾巴，指尖轻轻点了点它的脑袋，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小鱼懒洋洋地晃了晃尾巴，把脑袋往他颈窝里蹭了蹭，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肌肤，带着灵池特有的清冽气息。
它显然没听懂他的话，只当这是亲昵的抚摸，舒服地眯起了眼睛，鳃盖开合得愈发平稳。
君白上神失笑，指尖顺着它的脊背轻轻滑过。
他决定在神殿后院开辟一个新的灵池。
神殿后院本是片被遗忘的荒地。万年来，他从不去那里，那里只有几株不开花的古木，树干上覆着厚厚的青苔，地面是硌脚的碎石，连风都带着一股陈腐的气息，与前殿的莹白温润格格不入。
可那里足够大，足够僻静，正好适合让那条越来越活泼的小鱼撒欢。
开辟灵池的过程比想象中简单。
君白上神站在后院中央，指尖轻抬，对着地面虚虚一划。一道莹白的仙力入土，像一把无形的玉铲，瞬间将碎石与青苔剥离，露出底下洁净的白玉层。
他再扬手，沧海深处的灵泉便顺着地下脉络涌了过来，哗啦啦的水声在寂静的后院响起，像无数银线坠入玉盘。
不过半个时辰，一片方圆十丈的水池便成型了。池水深约丈余，清澈见底，池底铺着从南海特意运来的月光石，那些石头在暗处会发出柔和的银辉，此刻被阳光照得透亮，像铺了一层碎银子。
君白上神又挥袖招来几株会发光的珊瑚，有像鹿角的红珊瑚，有像花朵的粉珊瑚，还有像柳枝的白珊瑚，它们在池边扎根后，立刻绽放出莹莹光晕，将池水染成了七彩的琉璃色。
他还特意从东海引来几只温顺的小银鱼。那些银鱼只有手指长短，通体透明，游动时像一群会发光的柳叶，正好能陪着小鱼解闷。
最后，他在池边种了些能开出七彩花朵的水草，那些水草刚入土便抽出新芽，花苞在灵泉的滋养下缓缓绽放，花瓣上滚动着水珠，像缀满了珍珠。
君白上神“以后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了。”
君白上神小心翼翼地抱起小鱼，它现在的体型已不算小，他得用两只手才能稳稳托住。他走到新灵池边，将它轻轻放入水中。
灵泉刚没过鱼身，小鱼便像是被点燃的火焰，瞬间活了过来。它先是在水面打了个滚，金红色的身体溅起一串水花，然后猛地扎入池底，再从珊瑚丛中窜出来，尾鳍扫过那些七彩水草，惊得花瓣纷纷飘落，像一场盛大的花雨。
它在池里游了好几个来回，金红色的身影在珊瑚间穿梭，时而追逐那些惊慌失措的小银鱼，时而用头去蹭发光的珊瑚枝，时而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下时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最后，它游到池边，对着君白上神用力摆了摆尾鳍，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赞叹这个新家。
君白上神坐在池边的白玉凳上，那是他用多余的暖玉雕琢的，看着它欢快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阳光透过古木的枝叶落在他脸上，将他平日里清冷的眉眼染上一层暖意，连眼角的细纹，那是万年来唯一的岁月痕迹，都显得柔和了许多。
从那以后，他每日处理完前殿的事务，便会来后院待上几个时辰。
有时他会带一卷书，坐在白玉凳上慢慢翻看，阳光透过书页落在他指尖，小鱼便趴在他脚边的水面，尾巴搭在他的靴尖，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有时他会打坐入定，仙力在体内缓缓流转，小鱼便在他周围游动，金红色的身影绕着他画圈，像是在为他护法，连那些小银鱼都被它赶到了池的另一边，不许它们靠近打扰。
更多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小鱼在池里撒欢，看它用尾鳍拍打水面，把水花溅到珊瑚上。
看它追逐小银鱼，却在快要追上时突然停下，像是在逗它们玩，看它用头去顶那些七彩水草，把花瓣蹭得满身都是，活像个偷穿了花衣裳的顽童。
他依旧会对着它说话，只是说的内容渐渐变了。
君白上神“今日查了赤鳞族的记载，说你们族里的长老能呼风唤雨，兴云布雾。”
君白上神用指尖拨弄着池边的水草，语气里带着一丝期待
君白上神“你什么时候也露一手给我看看？哪怕只是掀起个小水花也好。”
小鱼似乎听懂了，尾巴猛地拍向水面，果然溅起一团水花，只是那水花力道太猛，直接打在了君白上神的脸上。它见状，立刻不安地游到他面前，用头顶着他的手背，像是在道歉。
君白上神笑着抹去脸上的水珠：“算你厉害。”
“古籍上说赤鳞族能化人形。”有次他翻到《上古异族考》，指着其中一页对小鱼说。
君白上神你们成年后能褪去鱼尾，化作人形，还能保留赤鳞的光泽。你说，你会变成什么样？是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还是系着红绸带的小男孩？”
小鱼歪着头看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大概过了几日，君白上神再来后院时，竟看到小鱼正努力地挺直身体，尾巴在水里扑腾着，像是想把鱼尾变成腿。
它的身体绷得笔直，胸鳍努力向前伸展，结果用力过猛，噗通一声翻了过去，露出雪白的肚皮，半天没翻回来。
那笨拙的样子，逗得君白上神笑出了声。
那是万年来，他第一次笑得那样开怀。不是嘴角的浅淡笑意，而是真正的、从心底漾开的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后院回荡，惊飞了古木上栖息的灵鸟。
小鱼听到他的笑声，急得在水里乱扭，好不容易翻过身来，却赌气似的扎进珊瑚丛里，只露出半截尾巴，像是在闹别扭。
君白上神笑着走过去，指尖在水面轻轻一点，一滴仙力落在它的尾鳍上：“好了，不笑你了。”
小鱼这才慢悠悠地游出来，用头蹭了蹭他的指尖，像是在撒娇。
为了让小鱼住得更舒服，君白上神每日都会亲自来换灵泉。
那些灵泉是从沧海最深处引来的，带着最纯净的灵力，能滋养赤鳞族的灵根。他每次都会先用仙力将泉水温到适宜的温度。
不能太烫，会伤到小鱼的鳞片，也不能太凉，会让它蜷着不动。温好后，他才用玉勺将旧水舀出，再将新泉缓缓注入，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有次他处理事务晚了些，守殿的仙侍见他迟迟没来，便想着代劳。仙侍刚将灵泉注入池里。
原本安静的小鱼突然激烈地拍打着水面，金红色的身体在水里乱撞，像是在抗议，连那些七彩水草都被它撞得东倒西歪。
仙侍吓得赶紧停手，站在池边手足无措。
恰好君白上神赶来，看到这情景，立刻明白了。他走过去，亲自舀起新的灵泉，用仙力温过之后，才缓缓倒入池中。
小鱼见状，立刻安静下来，摇着尾巴游到他面前，用头顶着他的手心，发出亲昵的咕噜声。
“你呀，倒学会挑人了。”君白上神点着它的鼻尖，语气里满是宠溺。
小鱼却把他的话当成了夸奖，用脸颊蹭着他的指尖，尾巴在水面划出一圈圈愉悦的涟漪。
夜晚的后院格外宁静，月光透过古木的缝隙洒在灵池上，水面泛着一层朦胧的银辉，那些发光的珊瑚与月光石交相辉映，让整个池子像一块嵌在黑丝绒上的七彩琉璃。
君白上神坐在池边的白玉凳上，小鱼趴在他的膝头，它现在已能轻松跳上池岸，尤其喜欢在夜晚蜷在他怀里，大概是觉得他的怀抱比灵泉更温暖。
一人一鱼望着天上的星辰。沧海的天其实是厚重的海水，但神殿顶端嵌着一块特殊的晶石，能透过海水看到人间的星空。
此刻，那些星辰像撒在黑丝绒上的钻石，明明灭灭，温柔得让人心安。
“知道吗，人间把这种关系叫朋友。”君白上神轻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星辰，“就是能一起说话，一起看星星，能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人。”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怀里的小鱼，它正睁着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像是听懂了。
“或许，我们也算是朋友。”小鱼没有说话，只是用头顶了顶他的手心，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坚定的暖意。像是在说“嗯，我们是朋友”。
君白上神低头看着它，指尖轻轻拂过它金红色的鳞片。
月光落在他们身上，将一人一鱼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池边的青苔上，像一幅被时光定格的画。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或许，不必执着于它是否能化形，不必追问它是否是忘忧草预示的劫数，不必担心未来的风雨。
就这样，在这片后院的灵池边，做一对“赤鳞小友”，每日看珊瑚发光，看银鱼游动，看星辰起落，也很好。
至少此刻，他不再是那个镇守四海万年的孤寂上神，只是一个有小鱼陪伴的、普通的“君白”。
灵池里的七彩水草轻轻摇曳，花瓣落在水面，荡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像在应和这份难得的安宁。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