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神殿的光阴,总是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温柔。
百年光阴,于四海而言或许已是几番更迭,于万载神生的君白上神,不过是指尖流过的一缕清风。
灵池里的水依旧清澈如镜,池边的忘忧草安静矗立,叶片上的琉璃光泽比百年前更显温润,只是那片曾映出血色影像的新叶,边缘已悄然泛上淡淡的金纹,像谁用金线细细描了一道轮廓。
君白上神处理四海事务的身影,每日准时出现在正殿的白玉座上。月白仙袍的褶皱里,藏着不变的清冷与威严,只是鬓角的发丝间,比百年前多了一缕不易察觉的银白。
那是常年紧绷的心神,被时光悄悄吻过的痕迹,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却不损他半分风姿。
变化最大的,是后院灵池里那条赤鳞小鱼。
它早已不是当年那条巴掌长短、怯生生躲在珊瑚礁后的幼鱼。如今身长已近三尺,金红色的鳞片层层叠叠,愈发厚重,在阳光下转动时,能折射出七层虹彩,像披了一件用融化的宝石织就的披风。
最令人瞩目的,是它周身的幼鳞正在悄然褪去,那些细密柔软、带着浅粉色的小鳞片脱落时,会化作点点金光融入灵池,水面便会泛起一圈圈金色涟漪,像是谁撒了一把会融化的金粉。
而新生的鳞片,则带着玉石般的温润光泽,边缘泛着细碎的金边,用指尖轻轻触碰时,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暖意,与灵池的清冽形成奇妙的呼应。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透过古木的枝叶,在灵池水面投下斑驳的金影。君白上神坐在池边的白玉凳上,指尖捻着一颗南海珍珠果。
那果子有拇指大小,圆润饱满,果皮上泛着珍珠般的虹彩,在阳光下流转着粉、白、金三色光晕,是小鱼最爱的零食。
百年前他偶然发现,这珍珠果的灵力与赤鳞族灵根最为契合,便让人每月从南海采办,从未断过。
“过来。”他开口,声音里带着午后特有的慵懒,像被阳光晒暖的泉水。
话音刚落,灵池中央那团金红色的影子便动了。它摆尾的力道比从前沉稳许多,尾鳍扫过水面时,不再是幼时的慌乱扑腾,而是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像用朱砂笔在宣纸上勾勒的痕迹。
不过片刻,便游到了池边,水波在它身后层层荡开,将阳光的金影揉成一片碎光。
出乎意料的是,它没有像从前那样急不可耐地跃起来够果子,而是停在水面,用尾鳍轻轻拍了拍池边的月光石,发出啪嗒一声轻响。那声音不重,却带着一种清晰的节奏感,像是在回应“我来了”。
君白上神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百年间,他早已习惯了与小鱼对话。从最初闲时说些南海玳瑁爷爷的趣事。西海鲛人的新歌,到后来查阅赤鳞族古籍时,对着它念“赤鳞族以血养根,灵根在则族脉存”的记载。
再到偶尔处理完棘手事务,对着它低语几句无人可说的疲惫,他从未期待过回应,只当是万年来孤寂惯了,终于有个能安心倾诉的对象。
可近半年来,他渐渐发现,这小家伙似乎能听懂些简单的指令了。
他说转圈,它便会在水里翻个漂亮的圆弧,金红色的身体卷成一团,像颗会滚动的宝石;他说安静,它便会立刻停在水面。
连尾鳍都懒得动一下,只留鳃盖轻轻开合,像个听话的学生,他说珍珠果,它便会立刻摇着尾巴游到池边,眼巴巴地望着他的手心。
就像此刻,这声啪嗒,绝非随意的摆尾,分明是有意义的回应。
君白上神指尖微扬,将那颗珍珠果抛向空中。阳光穿过果身,在地上投下一道彩色的光斑。
小鱼立刻蓄力摆尾,金红色的身体像离弦的箭般跃出水面,精准地用嘴接住果子,落水时溅起一串晶莹的水花,像撒了一把碎钻。
紧接着,它的尾鳍再次拍打水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节奏比刚才更快,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像是在开心地道谢。
君白上神失笑,指尖轻轻划过水面。灵池的水泛起一圈圈涟漪,映出他带笑的眉眼,连眼角那缕银白都显得柔和了几分:“倒是越来越机灵了。”
小鱼晃了晃脑袋,金红色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游到他手边,用光滑的头顶轻轻蹭着他的指尖,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那声音比幼时低沉了些,像泡在温水里的玉珠滚动,带着令人心安的韵律。
君白上神的指尖顺着它的头顶轻轻抚过,突然顿住。
它的头顶不再像幼时那般光滑,新生的鳞片微微凸起,形成一道浅浅的纹路,约莫半寸长,像一枚尚未成型的印记,摸上去比其他地方的鳞片更暖一些。
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古籍里记载的赤鳞族特征:“成年前,灵根初醒,头顶生‘灵印’,鳞片泛金光,此为化形之兆。”
难道它快要化形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他按了下去。赤鳞族化形需得千年灵根滋养,这是古籍里明明白白写着的。
如今才刚过百年,灵根尚未完全成熟,怎会有化形之兆,或许,只是个体差异罢了。
他低头看向小鱼,它正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里面没有丝毫杂念,只有纯粹的依赖,像个得到糖果就心满意足的孩子。
百年时光,弹指而过。他还记得初见时,它奄奄一息地躺在东海边界的礁石上,金红色的鳞片黯淡无光,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是他用仙元吊着它的性命,将它带回神殿;是他开辟灵池,日日以灵泉滋养,是他对着一条鱼,说了百年的话。
从最初的恻隐之心,到后来的责任使然,再到如今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
“若化了形,会是什么样子?”君白上神轻声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池底的月光石。
他像是在问小鱼,又像是在问自己。
会是古籍里描写的那样,赤发赤眸,眉心一点朱砂痣吗?会像其他赤鳞族人那样,天生便会呼风唤雨吗?
化形之后,它还会记得这些年的相处吗?还会像现在这样,用头顶他的指尖,用尾鳍为他拍打出感谢的节奏吗?
小鱼歪了歪头,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问题。它的尾鳍在水面轻轻一划,划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弧线,像个大大的问号,逗得君白上神又笑了起来。
“罢了,问你也是白问。”他摇摇头,不再多想。化形是赤鳞族的大事,急不来。还有九百年,足够它慢慢成长。
他起身准备回前殿处理事务,西海刚送来急报,说边界的魔气又浓了些,需要他亲自推演结界阵形。
可刚迈出一步,小鱼却突然游到他面前,用身体轻轻挡住他的去路。金红色的身体横在池边,像一道柔软的屏障。
君白上神挑眉,停下脚步。只见小鱼转身游向灵池深处,金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珊瑚丛中。
片刻后,它又游了回来,嘴里叼着一片脱落的幼鳞。那鳞片比指甲盖略大些,金红透亮,在水中泛着淡淡的金光,边缘还带着一丝新鲜的粉色,显然是刚脱落不久。
它小心翼翼地将鳞片放在他的手心,生怕弄掉似的,然后用头顶了顶他的手背,像是在说“给你”。
那鳞片带着灵池的凉意,却奇异地不冰冷,反而像一块被体温焐热的暖玉,在他掌心轻轻搏动,仿佛还带着它的生命力。
君白上神握着那片幼鳞,心头微微一动。
这是它第一次主动送他东西。
百年相伴,他送过它无数珍珠果,为它梳理过无数次鳞片,为它挡过仙侍的抱怨,为它斥退过好奇的水族,却从未想过,会收到这样一份来自小鱼的礼物。
“谢了。”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郑重。
小鱼晃了晃尾巴,金红色的尾鳍在水面划出一个圆润的弧线,像是在说“不客气”。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透过水面,将一人一鱼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君白上神握着那片幼鳞,站在灵池边,看着水里那条欢快游动的赤鳞小鱼,突然觉得,剩下的九百年,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他将那片幼鳞小心翼翼地收好,放进贴身的玉盒里。转身回殿时,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连殿外吹进的风,都带着一丝甜意。
或许,等待本身,也并非全然是煎熬。至少,身边有这样一条小鱼,用它笨拙的方式,一点点温暖着他万年来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