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光阴，在沧海神殿的灵池里，漫成了一汪更深的澄澈。
当年新开辟的后院灵池，如今已长满了会发光的七彩水草，那些水草顺着水流轻轻摇曳，在池底月光石的映照下，像一片流动的星河。
池边的古木愈发粗壮，枝桠上竟结出了淡金色的花苞，万年来从未开花的古树，似乎也被这池中的生机唤醒，藏起了岁月的沉郁。
而灵池里，多了一道奇异的风景。每当月圆之夜，当清辉透过神殿顶端的晶石洒入池中，那条金红色的大鱼便会浮在水面。
它不再像往日那般好动，只是静静地仰望着天空，周身的鳞片会泛起淡淡的金光，像披了一层流动的月华。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头顶的灵印那道百年前浅浅的纹路，如今已长成一朵小小的珊瑚形状，赤红色的，像用上好的胭脂点上去的，边缘泛着细碎的金光，随着它的呼吸轻轻搏动，仿佛一颗跳动的小心脏。
君白上神常在这样的夜晚，坐在池边的白玉凳上。他看着那朵珊瑚灵印在月光下明灭，指尖凝聚起一缕柔和的仙力，隔空描摹着灵印的轮廓。
他知道，这是灵根日渐成熟的征兆，是赤鳞族走向成年的标志，也是化形的序幕。
这三百年来，小鱼的变化越来越明显。
它的身长已近四尺，金红色的鳞片厚重如玉石，阳光照在上面时，能在池壁投下一片斑斓的光影。
更重要的是，它的灵智似乎在飞速成长，不仅能听懂复杂的指令，还学会了用不同的尾鳍动作表达情绪。
君白上神说：“南海的珍珠果熟了。”它便会欢快地用尾鳍快速拍打水面，发出啪啪的声响，溅起的水花像一串串珍珠，那是它表达开心的方式；若是他处理事务晚了些。
没能按时来后院，它便会浮在池边，用尾鳍轻轻扫过水面，划出一圈圈委屈的涟漪，见他来了，还会故意背过身去，只留一截金红色的尾巴对着他。
有一次，东海龙王派来的信使不懂事，指着它对随从说“这鱼看着肉质定然鲜美”，它竟猛地竖起尾鳍，鳞片炸开半寸高，对着信使狠狠拍起水花，溅了对方一身灵池水，气得信使脸色发青，却被君白上神一句“它不懂事，勿怪”轻轻揭过。
最有趣的是北海龙王来访那次，那位素来严肃的老龙王，看着池里优哉游哉的大鱼，难得打趣了一句：“上神养的这鱼，倒是肥硕得很。”
话音刚落，一道金红色的影子便嗖地窜到池边，尾鳍用力一甩，一道水箭精准地射向老龙王的袍角，打湿了一片。
老龙王愣住了，随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那是君白上神万年来，第一次听到这位冰山龙王笑得如此开怀。
“上神，您是把它宠成精了。”这日午后，守殿的仙侍正提着玉桶，为灵池更换新引来的深海灵泉。
她看着那条金红色的大鱼，正用头顶着君白上神的膝头撒娇，时不时用尾鳍勾住他的袍角晃悠，忍不住笑着打趣。
这位仙侍名叫青禾，是当年那位仙侍的徒孙。三百年时光，足够一位低阶仙侍历经轮回般的成长，唯有君白上神和这条鱼，仿佛被时光遗忘。
上神的容貌依旧清冷俊逸，只是眼角的银白又添了几缕，小鱼的身形日渐庞大，却依旧保留着那份孩童般的亲昵，只是他们之间的羁绊，早已深如沧海。
君白上神没有反驳，只是低头看着膝头的大鱼。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头顶的珊瑚灵印。
那印记已经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触碰，每次被抚摸时，都会微微发烫，小鱼也会舒服地眯起眼睛，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像小猫被顺毛时的满足。
“它本就聪慧。”他淡淡道，语气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他越来越确定，这朵珊瑚灵印便是化形的关键。前些日子，他在《赤鳞族秘录》里看到这样的记载：“灵印者，族魂所寄也。
蕴千年记忆，藏万载灵力。化形之际，灵印入眉心，凝为朱砂，是为赤鳞之记。”画册上画着的赤鳞族人，无论男女老少，眉心都有一点与灵印形状相同的朱砂痣，与小鱼头顶的珊瑚印一般无二。
“还记得你的族人吗？”这日午后，君白上神坐在池边，膝头摊开一本残破的赤鳞族画册。
画册的纸页已经泛黄，边缘卷曲，上面画着赤鳞族人生活的场景，他们在赤色珊瑚林中穿梭，有的化为人形，赤发赤眸，眉心一点朱砂，有的半人半鱼，金红色的鱼尾在水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还有孩童在灵根树下追逐，笑声仿佛能穿透纸页。
小鱼游到他手边，用湿漉漉的头顶了顶画册上的画像。它的鼻子蹭过画中赤鳞族人的眉心，像是在辨认那点朱砂，然后轻轻摇了摇头，金红色的尾巴在水面划出一个“不”的形状。
君白上神轻叹一声。也好。不记得那些燃烧的珊瑚林，不记得灭族的血色，不记得被推入火海的恐惧，忘记那些痛苦的过往，或许对它而言，是种福气。
他合上画册，指尖轻轻敲了敲池边的白玉：“等你化了形，我便带你去赤鳞族的旧址看看。
那里有最漂亮的赤色珊瑚林，比神殿里的珊瑚好看百倍，还有能唱出歌声的灵根树。”
小鱼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琥珀色的眸子里像是落满了星辰，它兴奋地在水里转了个漂亮的圆弧，金红色的身体卷成一团，又猛地展开，尾鳍拍打出的水花“哗啦”一声，溅了君白上神一脸。
“胡闹。”君白上神笑着抬手，用仙力拂去脸上的水珠。他的指尖划过脸颊，还能感受到那丝清凉，眼底却漾着温柔的笑意，“再闹，就不带你去了。”
小鱼立刻停了下来，委屈地眨了眨眼睛，用头顶了顶他的手背，像是在道歉。
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它的调皮。
甚至觉得，正是这份鲜活，这份毫无顾忌的亲近，让他万年不变的生活多了几分色彩。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想象它化形后的样子。
会是画册里那样明艳的少女吗？梳着双丫髻，眉心一点珊瑚朱砂，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还是个调皮的少年？穿着红衣，腰间系着玉佩，追在他身后喊君白。
他更期待的是，化形后的它，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依赖他。
会不会因为初见人形的新奇，而暂时忘记他？会不会在学会走路说话后，便不再需要他的呵护？会不会想起那些被遗忘的过往，而对他生出隔阂？
夜深人静时，君白上神偶尔会独自坐在灵池边。
小鱼蜷缩在池底的月光石上睡着了，金红色的身体团成一团，头顶的珊瑚灵印泛着淡淡的红光，像一颗小小的星辰。
他会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盒，打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一片金红色的鳞片正是百年前，它送他的那片幼鳞。
三百年的时光，那片鳞片被他用仙力仔细保存着，依旧金红透亮，边缘的粉色丝毫未褪，摸上去，还能感受到那丝奇异的暖意。
四百年了。他守着四海的风平浪静，也守着这条赤鳞鱼的日升月落。不知不觉中，守护它，竟成了比守护四海更让他上心的事。
从前处理四海纷争时，他的心境如古井无波，可如今，只要想到它可能会遇到危险，他的心跳便会失序。
前殿池边的忘忧草，在这些年里再未显影。
那片曾映出血色影像的叶片，如今已完全成熟，边缘的金纹愈发清晰，像一道封印，将所有不祥都锁在了叶脉深处。
叶片上的赤色鱼影早已淡得看不见，只有在阳光斜照时，才能隐约看到一点极淡的红，像一滴干涸的血迹。
君白上神知道，这并非预示消失，而是预示正在靠近。
他抬头望向天空，沧海深处的水流发出低沉的声响，像巨兽在沉睡。距离千年之期，还有六百年。
六百年，于他而言依旧短暂，却足够让一颗灵根彻底成熟，让一朵灵印绽放出最美的光彩。
他低头看向池底熟睡的小鱼，指尖轻轻拂过水面，灵池的水泛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将那抹金红色的影子轻轻包裹。
离它化形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而他，早已做好了准备。无论化形后的它是何种模样，无论未来是否有劫难等待。
他都会守在它身边，看它从一条大鱼，长成一个鲜活的生命，看它眉心的珊瑚朱砂，在阳光下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夜色渐深，古木的花苞在月光下轻轻颤动，仿佛也在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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