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万籁俱寂。
未央阁内,烛火早已熄灭,唯有清冷月色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
杜晚璃独自坐在黑暗里,背倚着冰冷的床柱,一动不动。
那个神秘声音带来的真相,如同淬毒的冰针,一根根扎进心窍,起初是尖锐的痛楚,而后蔓延开麻木的寒意。
她想起灵儿捧着润玉膏时那双清澈无辜的眼,想起顾云溪递过金铃时欲言又止的哀伤,想起洛之易指间幽蓝火焰吞噬金铃时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藏着无尽痛楚与偏执的眸——每一个曾经让她心弦颤动的瞬间,此刻都在惨白的真相下显露出精心算计的纹路。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
那里,肌肤光滑,但在神念感知下,一道极淡的赤焰纹路正若隐若现,如同燃烧的枷锁。
背叛感不是利刃,而是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口鼻,窒息了心跳,将最后一丝脆弱也冻结成坚硬的冰。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蟹壳青。
她终于动了动僵直的身体,目光落在妆台上那枚被洛之易真火熔成的金饼上。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将那枚冰冷丑陋的金块握在手心。
一丝微不可察的神力,遵循着脑海中刚刚苏醒的、属于梨殇的本能记忆,自指尖缓缓渡入。
金饼竟微微发热,表面扭曲蠕动起来。
并非重新塑形成铃铛,而是在赤色光晕流转间,杂质褪去,形态缩小,最终化作一枚小巧玲珑的赤金耳坠。
耳坠呈火焰缠绕梧桐叶形态,叶脉处却暗刻着杜月皇室独有的凤羽秘纹,精巧绝伦,隐有流光暗藏。
杜晚璃凝视着这枚意外诞生的耳坠,眼中无喜无悲,只有一片沉静的冰冷。
她将其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叶尖刺入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让她越发清醒。
天色渐明,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灵儿端着脸盆和青盐进来,脸上带着惯有的、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怯懦:“公主,您起身了?昨夜睡得可好?”
杜晚璃没有回头,目光透过铜镜,冷冷地看着镜中灵儿倒影的一举一动。
灵儿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强笑道:“公主……为何这般看着奴婢?”
“只是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杜月皇宫,有一次我贪玩掉进太液池。”
杜晚璃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说别人的事,“那时也是你,哭得最大声,第一个跳下水来救我,差点自己也淹死。后来父皇赏了你一大堆金瓜子,还记得吗?”
灵儿摆放毛巾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随即笑道:“那么久的事,公主怎么忽然想起来了?奴婢当然记得,那是奴婢的本分。”她答得流畅自然,眼神却下意识地避开了镜中杜晚璃的视线。
杜晚璃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湮灭。
那日救她的,分明是恰巧路过的顾云溪。灵儿当时,恐怕正躲在假山后偷懒打盹。
早膳过后,王府的老管家带着两名小厮,捧着一个锦盒求见。
“王妃万福,”老管家躬身道,“皇后娘娘体恤王妃昨日宫宴受惊,特赐下东海明珠一斛,给王妃压惊。”他打开锦盒,顿时宝光莹莹,龙眼大小的珍珠浑圆无瑕,散发着温润光泽。
杜晚璃目光扫过,心头却猛地一凛。在这些明珠温润的光华深处,她竟感知到一丝极其微弱、却纯正无比的龙气波动!这绝非普通赏赐,东海……那是敖易的故乡。皇后此举,是试探,是提醒,还是另有所图?
她不动声色地让灵儿收下,淡淡道:“代本妃谢过皇后娘娘恩典。”
管家刚退下不久,门外侍卫又来通传:“启禀王妃,府外有一道人求见,自称来自星陨阁,说……说夜观天象,有要事需面见王妃。”
星陨阁?杜晚璃从未听过此地。她沉吟片刻:“请他进来。”
来的是一位身着青色道袍、手持拂尘的中年道人,容貌清癯,眼神澄澈,周身气息内敛,竟让人看不出深浅。他见到杜晚璃,并未行大礼,只是打了个稽首:“贫道玄清,冒昧打扰王妃清静。”
“道长所为何事?”
玄清道人目光扫过一旁的灵儿和侍卫。杜晚璃会意,挥手让众人退至殿外。
“贫道师门世代观测星象,昨夜天现异象,帝星晦暗,而南方赤凰星骤然大亮,光耀紫微,星轨为之骤变。”
玄清道人声音平和,却语出惊人,“天象显示,赤凰已归位,然劫难未消,恐有邪祟窥伺。故特来警示王妃,近期务必深居简出,谨言慎行。”
杜晚璃心中巨震,面上却依旧平静:“道长此言何意?本妃听不懂什么赤凰星。”
玄清微微一笑,并不纠缠,只从袖中取出一枚薄如蝉翼、触手冰凉的晶片符箓,放在桌上:“王妃不必即刻明白。此乃‘冰心符’,取自极北万年寒冰之心炼制,危急时刻捏碎,可暂时隔绝一切窥探,或能助王妃暂得片刻清明。贫道告辞。”
说完,竟不再多言,转身飘然而去,身影几步间便消失在廊庑尽头。
杜晚璃拿起那枚冰晶符箓,一股清凉之意瞬间沁入经脉,竟让她因神力初醒而始终有些躁动的灵台为之一清。
这符箓的气息中正平和,与昨夜那诡异阴冷的神秘人截然不同。这星陨阁,又是何方神圣?
整整一日,杜晚璃都待在未央阁中,看似翻阅书册,实则不断尝试引导体内那股新生的神力,并反复回想玄清道人和那神秘人的话语,试图理清这纷乱的棋局。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窗棂染成橘红色。
洛之易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未央阁门口。
他自行推着轮椅入内,面色似乎比昨日更加疲惫几分,手中拿着一封插着羽毛的紧急军报。
他将军报轻轻放在杜晚璃面前的案几上,声音听不出情绪:“杜月国八百里加急军报。边境摩擦再起,宸国三万铁骑陈兵落月谷。你皇兄杜宸,挂帅亲征。”
杜晚璃的目光从军报上扫过,并未拿起,只是指尖轻轻捏住了袖中那枚赤金耳坠,指尖感受着那冰冷的火焰纹路。
她抬起眼,看向洛之易,忽然极轻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冰冷的嘲讽:
“殿下这出戏,排得真是越发精彩了。一边在我面前软禁我皇兄,一边又能让他远在千里之外挂帅出征。不知是殿下有分身之术,还是觉得我杜晚璃……蠢钝至此,活该被您玩弄于股掌之间?”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
洛之易脸上那层面具般的平静骤然破裂。
他瞳孔急剧收缩,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攥紧,骨节泛白。
震惊、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在他眼底飞速掠过,尽管只有一瞬,却被杜晚璃清晰地捕捉到。
烛火无风自动,剧烈地摇曳起来,将两人对视的身影投在墙上,扭曲晃动,如同暗潮汹涌的心绪。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辩解,或是斥责。
但杜晚璃额间那抹赤焰神纹骤然一闪而逝,虽瞬间隐没,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源自上古神君的威压与冰冷,打断了他所有未出口的话语。
四目相对,沉默如同实质般压下来。
过去那些虚伪的温存、试探、算计,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露出底下冰冷残酷的狰狞棋局。
良久,洛之易眼底翻涌的波澜缓缓压下,重新覆上一片深沉的暗色。
他并未回答她的质问,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令人难以解读,有探究,有审视,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最终一言不发,转动轮椅,离开了未央阁。
脚步声渐远。
杜晚璃依旧坐在原地,面无表情,只有袖中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着,那枚赤金耳坠的叶尖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
夜,再次降临。
这一次,杜晚璃没有犹豫。她取出玄清道人留下的那枚冰心符,指尖微一用力。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冰晶符箓碎裂开来,一股无形却清凉强大的波动瞬间扩散,形成一个肉眼不可见的透明结界,将整个内室彻底笼罩。
外界的一切窥探,无论是灵儿的,还是洛之易的,或是其他未知的,在这一刻被彻底隔绝。
在绝对寂静的结界中,杜晚璃取出了那枚变得灼热的赤金耳坠。
她尝试着,将更多一丝的神力,缓缓注入其中。
耳坠上的凤羽秘纹骤然亮起。赤金色的光芒流转,竟在空气中投射出一幅模糊晃动的画面——像是通过水面看到的景象。
画面中,是杜月国皇后的寝宫。她的母后容颜憔悴,斜倚在凤榻上,但眼神却异常清明锐利,正对着镜头的方向,急促而低声地说着什么,唇形清晰可辨:
“月汐……若你能见此法,速往……栖梧山……寻你姨母墨鸢……她会告诉你……身世真相……切莫……相信眼前人……”
影像到此戛然而止,耳坠上的光芒熄灭,温度也褪去,恢复成寻常饰物的模样。
杜晚璃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母后未病重?这影像显然是早留下的后手!身世真相?姨母墨鸢?栖梧山?
一个个疑问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她一直以为的真相再次被颠覆!
而就在冰心符结界之外,未央阁的屋檐阴影最深处,一个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黑影无声地立在那里,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切的发生。
黑影注视着下方紧闭的窗棂,嘴角勾起一抹一切尽在掌握的诡异弧度,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嗤笑:
“鱼饵已吞,钩线已紧……棋局,终于要开始了。”
夜风吹过,檐角铃铛轻响,却传不进那无形的结界之内。
杜晚璃独自站在冰冷的结界中,手握耳坠,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目光仿佛已穿透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名为栖梧山的未知之地。
她的旅程,似乎才刚刚真正开始。而脚下的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迷雾重重,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