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栖梧迷雾
冰心符的结界如退潮般缓缓消散，未央阁内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窗外细微的夜虫鸣叫和远处更漏声隐约传来。
杜晚璃依旧保持着跌坐在地的姿势，指尖死死攥着那枚已然恢复冰冷的赤金耳坠，掌心被火焰梧桐叶的尖端硌出深红的印痕，几乎要刺破皮肤。
母后影像中的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她的神魂之上。
栖梧山。 姨母墨鸢。 身世真相。 切莫相信眼前人。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她刚刚初步苏醒、尚且混乱的记忆。
母后未病重？这影像显然是早已备下的后手！所谓的和亲、所谓的母病，乃至杜月与宸国的战事……难道都只是这巨大迷局中的一环？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一枚被各方推着走的棋子？
一股冰冷的怒火取代了最初的震骇与茫然，沿着脊椎缓缓爬升。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凌晨的寒风立刻灌入，吹动她披散的长发，却吹不散她眼底凝结的冰霜。
不能再等。不能再被动地待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等待别人布下更多的陷阱。栖梧山，是母后留下的唯一线索，也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她必须去。
目光扫过妆台上那斛东海明珠，龙气隐隐波动。
。
皇后……东海龙族……敖易……洛之易……这些称谓在她脑中交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毫不犹豫地取出一块厚绒布，将整斛明珠层层包裹，塞进妆奁最底层，隔绝那令人不安的气息。
时间紧迫，天快亮了。她必须在天亮前离开王府。
记忆深处，一段尘封的往事浮现——约莫十岁时，她曾在杜月皇宫最偏僻的冷宫区域迷路，无意间撞入一条布满蛛网、早已废弃的秘道。当时吓得魂飞魄散跑出来，事后却因怕被责罚而从未对人提起。宫中的古老地图似乎标注过那条秘道通往城外……
赌一把。
她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将长发利落束起，那枚赤金耳坠被她小心地藏在贴身内袋中。感受着体内那股虽微弱却已能初步引导的神力，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
夜色浓重，王府巡逻的守卫刚刚换过班，正是警惕性稍低的时刻。
她屏息凝神，将神力运于双足，身形如一抹淡薄的青烟，悄无声息地掠过庭院、回廊，避开一队队明岗暗哨。神力运转间，五感变得异常敏锐，她能听到远处侍女模糊的梦呓，能闻到泥土中冬眠虫豸的气息，甚至能感知到某些角落残留的、极淡的阵法波动——那是洛之易布下的监视手段，但似乎……并未被触发？是她初步掌控的神力特性所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冷宫区域荒凉破败，寒风穿过残破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在一处被枯藤完全覆盖的假山后，找到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洞口。
一股陈腐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秘道内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就在她准备踏入的前一瞬，身后极轻微地响起一声枯枝断裂的“咔嚓”声。
杜晚璃浑身一僵，猛地回头，神力瞬间凝聚于指尖，赤色光晕若隐若现。
月光下，灵儿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恐惧、愧疚、挣扎……还有一丝决然。她手中没有武器，只是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
“公主……”灵儿的声音带着哽咽，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您……还是要走吗？”
杜晚璃眼神冰冷，指尖神力吞吐不定：“你要拦我？还是要去向你的主子报信？”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
灵儿猛地摇头，泪水夺眶而出：“不！奴婢……奴婢不会拦您，也不会……报信。”她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从怀中颤抖着摸出一枚触手温润、雕刻着奇异鸟雀纹路的白色玉佩，双手奉上。
“奴婢确是殿下安排的眼线，从您踏入宸国的那一刻起就是。奴婢的任务就是监视您的一举一动，回报您的所有异常……包括您每一次情绪波动，每一次对故国的思念……”灵儿泣不成声，“奴婢欺瞒了您，罪该万死……但此去栖梧山路途遥远，凶险异常……殿下……殿下他对您的感应远超常人，尤其是您动用神力之后……这枚‘匿踪玉’或许……或许能暂时屏蔽您的气息，避开一些追踪……”
杜晚璃没有立刻去接，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审视着她脸上每一丝表情，判断这是否是另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灵儿的眼泪看起来真实而痛苦，但那枚玉佩呢？会不会是另一个定位的陷阱？
“为何帮我？”杜晚璃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
灵儿抬起头，泪眼朦胧：“因为……因为您是真的对奴婢好。因为您会在奴婢挨打时挡在身前，会因为奴婢一句喜欢就赏下整碟贡糕……殿下他……他只要结果，从不管棋子死活……奴婢怕……怕您真的会死……”她重重磕下头去，“玉佩您若不信，可随时丢弃！只求公主……千万保重！”
杜晚璃沉默了片刻。她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想起过往那些看似真心的点滴相处，心中五味杂陈。
最终，她伸出手，接过了那枚玉佩。玉佩入手温润，一股清凉平和的气息流入经脉，竟让她因警惕和愤怒而始终紧绷的神魂稍稍舒缓了一些。
“你好自为之。”杜晚璃最后看了她一眼，不再犹豫，转身决绝地踏入了漆黑的秘道之中。
灵儿跪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被黑暗吞噬，泪水无声地滑落。直到杜晚璃的气息彻底消失，她才缓缓站起身，擦干眼泪，脸上恢复了某种麻木的平静，悄然隐没在夜色里。
秘道比想象中更长，更曲折。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某种古老结界残留的微弱波动。杜晚璃凭借着神力增强的夜视能力艰难前行，匿踪玉贴身戴着，那股清凉气息始终萦绕周身。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微弱的光亮和新鲜空气。出口处同样被茂密的藤蔓遮掩。
她小心翼翼地拨开藤蔓，外面是一片荒芜的林地，远处隐约可见宸都巍峨的城墙轮廓。
她成功了。
不敢耽搁，杜晚璃辨明方向，朝着母后影像中指示的栖梧山大致方位，将神力运于双足，身形如风般掠去。
她的速度极快，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
然而，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始终如影随形——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遥远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她。没有恶意，没有拦截，只是冷静地、旁观地注视着。
途中，她遭遇了数次“意外”。
一次是闯入了一片突然升起的白雾之中，雾气浓稠，能干扰神念，其中路径错综复杂，暗合奇门遁甲之道。她耗费了不少心神，才凭借刚刚苏醒的部分空间感知能力寻到生门走出。
一次是经过一片寂静的山谷时，脚下突然渗出无色无味的毒瘴，草木瞬间枯萎。她紧急闭气，神力流转驱毒，才堪堪抵住。
最后一次，则是一群双眼赤红、状若疯狂的妖兽莫名其妙地从山林深处冲出，直扑她而来。这些妖兽并不算顶级强大，却异常悍不畏死，仿佛被什么东西操控了。
这些阻碍，看似凶险，却总留有一线生机。它们不像夺命的杀招，反倒更像……某种冷酷的测试。有人在暗中观察着她的反应，评估着她的实力极限。
杜晚璃的心逐渐沉了下去。她意识到，自己看似成功的逃离，或许从未脱离某只无形巨手的掌控。自己正被某种力量，一步步地驱赶向某个既定的目的地。
经过一夜又一日的疾行，凭借神力支撑，她终于接近了地图上标注的栖梧山区域。
眼前的景象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与一路行来的普通山岭截然不同，栖梧山的地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界线划分开来。
参天古木拔地而起，树干却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暗红色泽，粗壮的赤色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其上，叶片间闪烁着微弱的金色光点。
空气中弥漫着淡金色的雾气，灵气充沛得令人心惊，却又带着一种古老的、威严的压制力，让杜晚璃体内的赤焰神力都运转得稍显滞涩起来。
这里绝非寻常之地。
她怀中的赤金耳坠突然毫无征兆地发烫，灼热感惊人，并且传递出一股微弱的牵引力，指引着她向山谷深处而去。
杜晚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与警惕，迈步踏入了这片诡异的山林。
就在她踏入山谷的刹那，异变陡生！
四周那些暗红色的古木仿佛活了过来，赤色藤蔓如同毒蛇般蠕动，地面上的淡金雾气骤然浓稠如浆！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旋转，熟悉的空间置换感袭来——是极其高明的幻阵！
一个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女声，不知从何方响起，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何方宵小，擅闯栖梧禁地？——死！”
最后那个“死”字出口的瞬间，无数片由金光凝聚而成的锋利羽刃凭空出现，从四面八方呼啸着射向杜晚璃，速度快得惊人，封死了所有闪避的空间！
杜晚璃瞳孔骤缩，体内神力本能地澎湃涌出，火荼色光晕瞬间护住全身，赤焰神剑的虚影在她手中凝聚！
她挥剑格挡，烈焰与金羽碰撞，发出密集的铿锵之声，火花四溅！那金羽力道极大，震得她手臂发麻，且蕴含着一种专门克制火系力量的锐金之气！
一道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雾气中，身着青碧色羽衣，面容冷艳，眼神锐利如鹰隼，出手狠辣果决，招式古老而精妙，每一击都直指杜晚璃神力运转的间隙所在！她似乎对杜晚璃的力量极为熟悉！
杜晚璃越打越心惊，对方实力远超之前遇到的任何阻碍，而且完全克制她的路数！她被迫不断催动神力，额间隐隐作痛，那赤焰神纹再次不受控制地灼热起来，仿佛要被这激烈的战斗彻底激发！
久守必失！一道金羽刁钻地穿透她的防御，直刺她眉心！
危急关头，杜晚璃清叱一声，体内那股属于梨殇神君的本源力量终于被彻底激怒，轰然爆发！
“轰——！”
赤红色的神焰以她为中心冲天而起，瞬间将周围的金羽雾气蒸发殆尽！她额间那道繁复古老的赤凰神纹彻底显现，璀璨夺目，散发着源自上古的威严与压迫感！
那冷艳女子发出的致命金羽在距离杜晚璃眉心仅一寸的地方，被一股无形的炽热屏障挡住，瞬间熔化成金色的液体滴落。
羽衣女子猛地收势后退，难以置信地盯着杜晚璃额间那道燃烧的神纹，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震惊、疑惑、审视……她脱口而出，声音都变了调：
“赤凰神纹？！这不可能！你……你难道是……小姐的女儿？！”
杜晚璃喘息未定，赤焰仍在周身流转，她握紧手中耳坠，将其示于对方，声音因力量激荡而带着回响：“我寻墨鸢姨母。此物为证！”
羽衣女子——青羽，目光死死盯住那枚蕴含着杜月皇室秘法与微弱梨殇神力的耳坠，脸色变幻不定。震惊、怀疑、最终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敬畏，有恍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她缓缓收起攻击姿态，但眼神依旧锐利，对着杜晚璃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古老而郑重的礼节：“栖梧山守门人青羽，不知神女驾临，多有冒犯，万请恕罪！”
不等杜晚璃回应，她立刻站起身，语气恢复了部分的冰冷，却带上了几分恭敬：“奉墨鸢大人之命镇守山门。神女请随我来——”
她侧身让开通路，但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过杜晚璃周身，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但请神女切记栖梧山的规矩：一步踏错，神魂俱灭。此间一切，皆非外界可比。”
杜晚璃微微颔额，压下体内翻腾的神力和无数疑问，跟在青羽身后，向山谷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周围的景象越发奇诡。
暗红色的树木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散发着莹白光芒的玉石般的竹林。
雾气渐浓，却不再是金色，而是化为一种朦胧的紫气，呼吸间令人神魂清明。
隐约可见远处依山而建的建筑群轮廓，那风格绝非杜月或宸国的任何样式，古朴、神秘、宏大，与山势浑然一体，仿佛已存在了千万年。
就在她们即将穿过一片紫气氤氲的竹林，接近那座最为宏伟的、仿佛由整块黑色水晶雕琢而成的巨大殿宇时——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从杜晚璃的贴身内袋中传出。
她猛地停下脚步，脸色微变。是那斛东海明珠中的一颗！她明明将其深藏，且用绒布包裹隔绝，为何会突然碎裂？
不等她细想，一股精纯却陌生的龙气猛地从碎裂的珠子里逸散开来！虽然微弱，但在这片充满栖梧山独特灵气的环境中，却如同滴入沸油的冷水，瞬间引发了剧烈的反应！
“嗡——嗡嗡嗡——”
整个山谷四面八方，悬挂在檐角、树梢、岩壁上的无数枚看似装饰的银色铃铛，在同一时刻无风自鸣，发出急促、尖锐、充满警示意味的嗡鸣声，响彻云霄！
走在前方的青羽猛地回头，目光如最锋利的刀剑，瞬间锁定在杜晚璃身上，刚刚缓和的神色荡然无存，只剩下全然的警惕和冰冷的杀意！她的手指已然按在了腰间另一枚羽刃之上！
“你身上为何会有东海龙族的气息？！”青羽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带着极大的压迫感，“说！”
与此同时，山谷最高处，那座仿佛能触摸到天穹的黑色水晶观星台上。
一位身着墨色滚银边长裙、身姿高挑、面容与杜晚璃有着五分惊人相似、却更显成熟冷冽的女子，正缓缓睁开双眼。她面前一枚悬浮的水晶球中，清晰地映现出谷口竹林间的景象——杜晚璃，以及她身上那缕刚刚溃散开来的、属于东海龙族的特殊气息。
女子——墨鸢，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复杂的弧度，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辨明的情绪，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终于来了……我亲爱的‘外甥女’……姐姐，你将她藏得真好，也瞒得我好苦……可惜，龙骨易藏，龙气难掩。东海那些长虫的味道，终究是藏不住的……”
她身后，观星台最深沉的阴影里，一道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身影缓缓踱步而出。
来人轻笑着，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和一切尽在掌握的慵懒：
“看来，我们的计划，比预期还要顺利得多。接下来，好戏才真正开场，不是吗，墨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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