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末子初，雨收云散，月色像一柄冷刀，把城南的破庙劈成两半。
你盘坐在供桌残腿上，用烈酒冲洗腕间淤青。酒液顺掌沿滴落，在砖缝积起小小一滩，倒映出你半边脸——苍白，冷硬，像被火烤过的铁。
竹简横在膝前：
“锁朱楼走水。——羽”
墨字被酒气蒸得发软，边缘晕开，像一尾黑鱼。
叶霄从不废话，一句“走水”便是要你趁火取命。
你吹干竹简上的水渍，反手投进火盆。火苗“嘭”地窜高，映得观音残像忽明忽暗，仿佛也替你捏一把汗。
二
更鼓三通，你换夜行衣。
衣料是叶霄给的“蝉衣”，薄如烟气，却韧得可挡寻常弩箭。腰间革囊里，多了三样东西：
一截细竹管，内藏“惊鸿”迷烟；
一枚火折子，浸了松脂与磷粉，迎风即燃；
一把短匕，名“寸雪”，刃阔两指，长七寸，见血方回。
你把发绳重新束紧，狼牙坠子贴颈，凉意直透骨缝。
临行前，你最后看一眼破庙角落——那里躺着昨日买的桂花糕，油纸包完好，只被潮气蒸得发软。
你把它揣进怀里，像揣一段未完成的旧愿。
三
摄政王府今夜异常安静。
你伏在飞檐暗影里，数着心跳与更鼓：
一、二、三……
锁朱楼位于府北，三层，八角，飞檐挂铜铃。此刻楼内漆黑，唯顶层窗缝漏一线光，像有人在里面守一盏将熄未熄的灯。
你贴着墙根滑过去，指尖掠过砖缝，青苔湿漉漉，带着铁锈味。
楼外无人把守——这本身便是最大的异常。
你绕至背阴面，纵身攀住落水铜管。冰凉的金属立刻把寒意送进掌心，像握住一条冬眠的蛇。
三楼窗外，你停住。
窗内灯火摇曳，映出一道影子：长身，侧坐，似在翻书。
你咬破竹管封口，迷烟袅袅，顺着窗棂钻入。
影子不动。
十息过去，你推窗——
案上摊着一本旧卷，灯芯“啪”地爆了个花。
秦彻却不在。
你心口一紧，反身欲退，脚下楼板忽地一沉。
“咔哒”——机关触发。
四壁“嗖嗖”射出短弩，箭簇淬蓝，在灯火里划开细小光弧。
你仰身贴地，箭风擦面而过，削落几缕碎发。
第二波弩机尚未上弦，你已掠至楼梯口。
然而脚步方动，背后有人轻笑：
“楼是我的，路也是我的。怎么走，得听主人。”
四
秦彻从暗门转出，披一身墨蓝常服，衣摆用银线勾出暗云纹，灯火一照，像水波流动。
他左手提着一盏琉璃灯，右手负后，指间把玩着那枚狼牙坠子——
你下意识摸向颈侧，只剩一根空绳。
“找这个？”他抬手，狼牙在灯下泛出温润的光。
你眯眼，袖中“寸雪”滑至掌心。
“还给我。”
“可以。”秦彻走近两步，灯影摇曳，映得他眼里似含碎星，“拿你的故事换。”
你不答，骤然发难。
匕尖破风，直取他咽喉。
秦彻侧身，灯盏抛起，琉璃碎光四溅。
你眼前一花，腕骨已被他扣住，力道与昨夜如出一辙。
“第二次。”他叹息，像老师在点评顽劣学生，“招式比昨夜利落，杀意却弱了三分。”
你冷笑，借他力道旋身，左膝撞向肋下。
秦彻松手，后掠半步，指节在案沿轻叩。
楼板忽然下陷——
你整个人失重，直坠二楼。
黑暗里风声狂啸，你甩出“寸雪”扎入壁板，火星迸溅，堪堪止坠。
脚尖落地，一股浓烈的桐油味扑鼻而来。
火折子在指间炸开，火光一闪即灭，却足够让你看清：
二楼堆满柴薪，浇了油，只待一点火星。
头顶脚步轻响，秦彻的声音悠悠落下：
“锁朱楼，今夜只锁一人。”
五
火折子第二次亮起时，你已在浓烟中辨出北窗。
热浪翻卷，梁木发出爆裂的呻吟。
你撕下衣摆掩住口鼻，纵身撞向窗棂。
木框碎裂，夜风倒灌，火舌舔上你发梢。
你滚落瓦坡，衣摆已燃，顺势抱住滴水檐，翻身坠地。
脚踝一阵钻心刺痛，但你顾不得，提气狂奔。
背后轰然巨响，三层飞檐塌下半边，火柱冲天，照得半个京城亮如白昼。
喊声、锣声、铁甲碰撞声，潮水般涌来。
你钻进暗巷，脚步踉跄，却止不住低笑——
火放得够大，叶霄的暗号完成了。
只是你没算到，秦彻把火场设成了瓮，而你是自愿走进来的那只鳖。
六
破庙门槛外，你跪坐，把烧焦的衣角割下。
火舌卷过的皮肤起了一串水泡，你用匕首挑破，再倒烈酒。
疼得眼前发黑，却不及脚踝处那一下钻心。
你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包桂花糕。
油纸被火烤得微黄，糕体却完好，仍散着淡淡的甜。
你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
甜味混着血腥味，在舌尖滚了几滚，竟尝出一丝苦。
庙外响起脚步声，轻，却稳。
“我以为你死了。”叶霄的声音在暗处响起。
你抬头，看见他背着长弓，雨后的月光落在他肩头，像覆了一层薄霜。
“锁朱楼塌了。”你答非所问。
“塌得好。”叶霄走近，蹲下，指腹碰了碰你脚踝，“骨头裂了，得养。”
你嗤笑：“任务呢？”
“秦彻没死。”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但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你打开，是一截青布发绳，尾端坠着狼牙——
正是你今夜丢的那根，却被火烤得微卷。
纸包里还有一张字条：
“火场无情人有意，债未清，楼已塌，下次换我登门。——秦”
你盯着那行字，指节捏得发青。
叶霄起身，背对你望向庙外残月：
“他让我带句话：‘第三次，别用迷香，他不喜欢松墨的涩。’”
你把字条凑到火折子上，看它蜷缩成灰。
灰落在狼牙上，像给它镀了一层锈。
你握紧它，齿间轻轻磕出一声脆响。
“好。”你说，“那就等他来。”
火盆里最后一星红烬跳了跳，灭了。
夜色重新合拢，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像什么都已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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