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着大地,厚重的乌云如潮水般汹涌,层层叠叠地翻腾着,似乎随时都会大雨倾盆。细密的雨丝如针般洒落,在大地上织起一层朦胧的雨幕,远处的山峦、树木都在这雨幕中被笼罩着,看不清楚。
果亲王南珩身着一袭玄色长袍,袍角早已被没过脚踝的泥浆浸湿,沉甸甸地坠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在泥泞的道路上,每迈出一步,都伴随着 “噗嗤” 一声,泥水溅起,打在他的裤腿上。走进临时帐棚时,一股刺鼻的药味和令人作呕的霉味扑面而来,他不禁微微皱眉。
帐棚内光线昏暗,角落里,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正半跪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瘦弱的孩子。妇人的头发蓬乱地披散着,几缕发丝黏在满是泪痕和泥污的脸上。她颤抖着双手,用一只缺了口的破碗,艰难地给孩子喂着浑浊的水。孩子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张合着,发出微弱而无力的哭声,那声音仿佛游丝一般,随时都可能消逝。
“王爷,这是第 17 个了。” 随行的官员声音发颤,脸上满是忧虑与无奈,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汗,“粮船还没到,河堤的草袋也快用完了,再等下去……”
果亲王没说话,眼神凝重,他伸手轻轻掀开另一个帐棚的帘子 —— 里面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十几具盖着草席的尸体静静地堆放在那里,有的露出一只干枯的手,有的露出半截瘦骨嶙峋的小腿。他喉结滚了滚,手下意识探进怀里,指尖触到那枚温润的羊脂玉时,猛地顿住。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轻响,赵武悄无声息地跟进来,手里攥着块半干的布,正想替王爷擦去靴上的泥浆,见他摸向怀中,便识趣地停在原地。他是果亲王从王府带出来的侍卫,自小跟着,最懂主子此刻的沉默里藏着多少翻涌。
是块双鱼佩,边角被摩挲得发亮。那年他刚封果亲王,皇上拉着他的手在御花园里走,阳光透过海棠花落在玉佩上,晃得人眼晕。“六弟,” 皇上的声音还在耳边,带着少年人少有的郑重,“这玉佩你戴着,警醒自己,也告诉旁人 —— 咱们南家的子弟,心要永远干净,像这玉一样,容不得半点脏污。”
他当时重重点头,把 “干净” 二字刻在心里。
可现在,帐外传来孩子微弱的啼哭,像根针戳在心上。果亲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点犹豫散了。他掏出玉佩,玉面冰凉,却暖不了此刻发颤的指尖。
“去,” 他把玉佩塞进管账小吏手里,声音哑得像被泥浆糊过,“把这个当掉,换成馒头,先给活人口粮。”
小吏捧着玉佩愣住,那玉一看就不是凡品,上面还刻着细密的缠枝纹 —— 是御赐之物啊。
“还愣着?” 赵武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利落,“王爷的话没听见?拿着玉佩去东大街的‘宝丰号’,就说是果亲王府的人,让掌柜的现点银子,半个时辰内必须把馒头送到帐棚。” 他从腰间解下块腰牌塞给小吏,“拿着这个,路上没人敢拦。”
果亲王别过脸,看向帐外灰蒙蒙的天,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碾过:干净?干净换不来灾民的命。皇兄当年教我的 “干净”,总不该是眼睁睁看着人饿死的道理。赵武替他拢了拢被风吹开的衣襟,低声说:“王爷,帐外风大,属下刚烧了点姜汤,您先暖暖身子。” 他手里捧着个粗陶碗,碗沿还带着火燎的黑痕,显然是在篝火上急煮的。
这时,快马传来的奏折落在他手里,是皇上的朱批:“河堤可缓,圆明园戏台需赶在秋节前修好,着户部再拨二十万两。” 还有江南织造新贡的孔雀蓝羽缎,着送永寿宫,熹贵妃一定会喜欢。
果亲王捏着奏折的手指猛地收紧,玉佩的余温仿佛还在掌心,可朱批上的字,烫得他指尖发疼。赵武在一旁见他指节泛白,默默接过他手里的空碗,转身时,袖口扫过帐边堆着的草席,露出下面半截灾民的破鞋,鞋尖磨穿了洞,露出冻得青紫的脚趾。
场景二:宗人府・一个月前・雨夜
果亲王攥着铁链,看着牢里的老御史。老头是因为弹劾漕运总督克扣军饷,被皇上以 “谤讪朝政” 的罪名关进来的,才三天,头发就白了大半。
“王爷,别救我了。” 老御史咳着血笑,“这朝廷烂透了,漕运总督是皇上的人,军饷早就成了他们的私产,您斗不过的。”
果亲王从怀里掏出刚截获的密信 —— 漕运总督给皇上的亲信送礼的清单,上面甚至有 “江南织造新贡的云锦五十匹”。他把密信拍在桌上:“我带着这个去见皇上,总能说清……”
“说什么清?” 老御史突然拔高声音,铁链撞在石壁上哐当响,“皇上心里清楚!他只是装作不知道!您以为他为什么纵容这些?因为那些银子,有一半流进了他的炼丹炉!他要长命百岁!”
果亲王没有立刻相信,而是下意识反驳:“不可能,皇兄只是被奸人蒙蔽……” 直到看到密信上 “云锦五十匹” 的字样(对应皇上给甄熹贵妃的赏赐),才猛地后退一步,撞在牢门上。
“王爷!” 守在牢门外的赵武立刻伸手扶住他,自己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闷哼一声。他手里的伞歪了歪,雨水顺着伞骨淌下来,打湿了果亲王的肩头,他赶紧把伞往王爷那边倾,自己半边身子暴露在雨里,“属下早说过,这案子水深,您不该亲自来……”
雨砸在牢顶上,噼里啪啦响。果亲王还想起上个月去圆明园,远远看见皇上穿着道袍,在丹炉前念叨着 “长生不死”,身边的太监捧着一叠叠银票,笑得谄媚,还想起熹贵妃去年生辰,皇上赏赐了她一双云锦衣裳。
那天他走出宗人府时,雨丝打在脸上,凉得像冰。赵武替他披上蓑衣,把伞柄塞进他手里,自己则提着一盏风雨灯走在前面照路,灯光昏黄,却刚好照亮脚下的水洼。“王爷,那密信属下已经抄了份副本,原件您收好,万一……” 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只把灯往他面前凑了凑,“路滑,慢点走。”
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 —— 是小时候皇兄送他的,说 “六弟,以后哥护着你”。原来护着护着,就护成了 “不管百姓死活”。
场景三:祈福寺东侧・暴雨倾盆
铅灰色的云沉沉压在檐角,雨柱像无数条鞭子,狠狠抽打着祈福寺的青石板,溅起半尺高的水花。
赵武守在祈福寺侧门,手里攥着块油布,正想给果亲王刚换的干净靴子盖上,却听见廊下传来金属摩擦的轻响。他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素白舞衣的姑娘正握着柄长剑,往雨里走。
“王爷在偏殿祈福,” 他低声对身后的随从说,“看好门,别让闲人进去。” 自己则悄无声息地隐在廊柱后,盯着那姑娘的动作 —— 能在这种天气出现在祈福寺,还带着兵器,不得不防。
全雅仪站在廊下的积水里,身上那件素白的霓裳舞衣早被雨水泡透,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少女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轮廓。她手里握着一柄缠着白绸的长剑 —— 那是父亲教她练剑时用的旧物,剑鞘上刻着的 “清正” 二字,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旋身踏入雨幕。
本该是柔婉缠绵的霓裳舞步,被她跳出了剑的凛冽。转腰时,湿透的衣袂如白鸟折翼,却在俯身的刹那,剑尖猛地扎向地面的积水,溅起的水花打在她脸上,混着泪水往下淌;仰身时,腰肢弯成一张绷紧的弓,握剑的手却稳如磐石,剑尖直指乌云翻涌的天空,仿佛要在那密不透风的黑幕上戳出个窟窿。
“爹,女儿知道您没贪那些粮款…… 她的声音被雨声撕得粉碎,却带着剑穗甩动的锐响,“您锁在樟木箱里的账本,女儿都藏好了,上面一笔一笔记着灾民的口粮,哪有半分私心?求老天睁眼,让那些构陷您的人遭报应,求皇上明察,还您一个清白……”
赵武在廊柱后皱起眉 —— 全御史?是那个被关在宗人府的老御史?他看着姑娘剑穗上的白绸被雨水泡得发胀,看着她明明冻得嘴唇发紫,握剑的手却稳得没半分颤抖,忽然想起前几日在赈灾帐棚,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也是这样,明明自己快饿死了,却把最后一口水喂给孩子。
他悄悄退开,往偏殿走 —— 这事,王爷该知道。
场景四:养心殿・烛火摇曳
果亲王甩了甩蓑衣上的水珠,刚进门就 “咚” 地跪在青砖上。赵武守在殿外,把湿漉漉的蓑衣叠好,听见里面传来皇上的声音:“六弟这是怎么了?淋成这样,不怕染了风寒?”
“皇兄,臣弟求您重审全御史的案子!” 果亲王的声音带着水汽,却异常坚定,“他是被冤枉的,漕运总督的卷宗全是伪造!方才在祈福寺,臣弟见了他女儿,冒着重雨在雨里剑舞为父祈福,那剑舞里的冤屈 “臣弟看得分明!”
里面安静了片刻,接着是玉扳指磋磨的轻响。赵武听见皇上提起东珠,听见果亲王拒收,手心微微出汗 —— 王爷这是把话说死了,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留。
“一个罪臣之女的疯魔举动,也值得你跑这一趟?值得你拒收朕赏赐的东珠吗?”
“值得!” 果亲王的声音陡然拔高,赵武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抬头的模样,眼里一定燃着和在赈灾帐棚时一样的火。
殿门忽然被拉开,一个小太监怒气冲冲地出来,差点撞在赵武身上。“杵在这儿干嘛?” 小太监呵斥道,“还不快去给果亲王拿套干净衣裳!” 赵武没应声,只借着递蓑衣的动作,往殿内飞快瞥了一眼 —— 果亲王跪在冰凉的青砖上,雨水顺着发梢滴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却背脊挺直,半点没弯。
等他捧着干净朝服进去时,正听见果亲王说 “求皇兄赐婚”。他手一顿,朝服的下摆差点扫到香炉,赶紧稳住心神,低着头走到角落候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皇上猛地拍了案几,茶盏里的水晃出半盏。
“你说什么?让一个罪臣之女做你的王妃?六弟,你疯了不成?”
“臣弟没疯。” 果亲王的声音平静却有力,“臣弟要护她,护她这份风骨,护全御史的忠名……”
赵武垂着眼,指尖捻着朝服的盘扣 —— 他懂王爷的意思。全雅仪的剑舞里有股子劲,像极了当年王爷在战场上,明知敌众我寡,却偏要往前冲的模样。这样的人,王爷护得住,也该护。
场景五:祈福寺东侧・雨霁
全雅仪刚收起剑,就见一个穿侍卫服的年轻人走过来,手里举着把伞,正是方才在廊柱后那个身影。
“全姑娘,” 赵武把伞递过去,声音平稳,“王爷在皇上面前替您父亲求了情,皇上已下旨重审案子,还…… 还赐您做果亲王妃了。” 他没说太多,只指了指远处的马车,“属下备了干净衣裳和姜汤,姑娘先上车暖暖身子吧,夜里风凉,仔细染了病。”
她弯腰捡剑,指腹擦过剑鞘上被雨水泡软的 “清正” 二字,墨迹晕开一点,倒像泪滴。“王爷求赐婚,是为了我爹的案子,还是接着我父亲的案子为自己铺路?” 话刚说完,人已愣在原地。
赵武站在三步外,伞沿往下淌着水,闻言沉默了片刻,才说:“王爷在赈灾帐棚,把御赐的双鱼佩当了换馒头;在宗人府雨夜,拿着可能会惹祸的密信不肯放手;刚才在养心殿,为了您父亲的案子,连皇上赏的东珠都敢拒收。” 他抬眼看向她,目光坦诚,“姑娘觉得,这样的人,需要借着谁的案子铺路?”
天边不知何时裂开一道缝,月光漏下来,照在她湿透的霓裳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光。赵武已经退开几步,站在马车旁候着,没再打扰。风里裹着雨洗过的草香,混着远处灾民帐棚的烟火气,倒比深宫里的龙涎香清爽得多。
积水里,她的倒影和剑的影子叠在一起,剑穗上的白绸还在滴水,却第一次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