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并未即刻叫起,而是以审视的目光,如同端详一件突兀出现的器物般,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
容貌确属上乘,肤光胜雪,眉眼精致,尤其那双杏眼,清澈灵动,即便盛满惊惶,依旧亮得灼人,宛如林间小鹿。但除此之外,周身并无多少殊异之处,举止间甚至带着些许未曾教化的局促与畏缩,远不及疏音自幼熏陶出的端雅风华、书卷清气。
皇后心中失望与不满更甚,声音冰冽:“抬起头来。”
泱泱怯怯仰首,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写满无措的明眸。
“便是你,蛊惑了晋王,令他行此背信弃义之事,甚至妄图攀附正妃之位?”皇后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压力,字字如冰珠砸落。
泱泱一听,慌忙摇头摆手,急得眼圈微微泛红:“没有没有!娘娘明鉴!民女万万不敢蛊惑王爷!是王爷他…他非要…”她情急之下,不知该如何准确描述谢执那不容置喙的强势,“民女自知身份低微,从不敢有非分之想,民女只想回家乡去!”这话带上了几分真实委屈,眼神恳切。回家乡去是不可能的,便宜爹娘和软弱的弟弟到底是令人咋舌,她要寻一块山水宝地潇洒度日。
皇后凤眉微挑。这反应倒出乎意料。未见狡黠谄媚,反而急于撇清关系,甚至直言想离开?
“哦?既如此,为何仍滞留王府?”皇后语气稍缓,带上一丝探究。
泱泱瘪嘴,愈发委屈,下意识地揉了揉手腕:“我…我逃不掉…王爷看守得紧,上回偷跑,被他抓回来好一顿…”那小动作与情态,活脱脱是个被恶霸欺压却求助无门的小可怜,不似作伪。
皇后看着她,心中怒火莫名消减三分,反倒生出一丝奇异之感。自己那个素来眼高于顶、冷情寡言的儿子,竟是用这等…强取豪夺的手段留人?这倒是新鲜。
“你可知,因你之故,晋王原聘的沈家小姐,该当如何?”皇后转换策略,语气沉痛,试图以情理动之。
提及沈疏音,泱泱眼神一黯,小声道:“民女知道…是王爷对不起沈小姐…沈将军家是忠烈,民女心里也很…很过意不去。”这话确是发自肺腑,带着真诚的歉疚,而非虚伪的敷衍。
皇后仔细审视她神情,见其并无半分得意,反显不安与惭愧,心中芥蒂又淡一分。
随后问话,皇后从泱泱籍贯亲属问至与谢执相识经过。泱泱不敢隐瞒,据实相告,说到山中采药救人之事,描述谢执当时重伤狼狈、命悬一线之状,还下意识蹙起秀眉,心有余悸;说到谢执后来“恩将仇报”禁锢她,又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敢怒不敢言的忿忿。
她言语质朴,却异常生动鲜活,眼神澄澈,答话坦诚,有种未经世俗玷污的纯粹与坦荡。
皇后听着听着,心中怒意不知不觉消散大半。她久居深宫,见惯矫揉造作、言行刻板的贵女,反倒觉得这小村姑的鲜活坦率、赤子之心颇为新奇难得。尤其听到她描述如何笨拙照料重伤的谢执、又如何被其后的冷脸与关押气得跳脚时,皇后唇角甚至几不可察地微扬一瞬。
这孩子,心思简单透亮,并无城府,甚至有些…憨直可爱。看来,倒非其处心积虑攀附,反倒像是自己那霸道的儿子强行将人圈禁在身边了。
一番问询下来,皇后对泱泱的观感已悄然转变。虽仍觉其出身寒微,难登大雅之堂,更遑论正妃之位,但心中的厌恶与排斥已淡去许多,反生出一丝怜惜与…不易察觉的兴味。
“罢了,起来吧。”皇后终是开口,语气缓和不少,吩咐宫人道,“看座,上些新制的茶点来。”
泱泱如蒙大赦,怯生生谢恩,小心翼翼挨着绣凳边缘坐下。宫人奉上精巧细致的御膳茶点,她眼眸倏地一亮,像坠入了星辰,却又不敢妄动,只偷偷瞧着皇后脸色。
皇后见她那副眼馋又强自按捺的乖巧模样,心下觉得有趣,便道:“不必拘礼,尝尝尚膳监的手艺。”
泱泱这才小声谢过,拈起一块小巧玲珑、形似荷花的酥点,小口品尝,眼眸立刻幸福地眯起,由衷赞道:“真好吃!”那满足之情溢于言表,纯粹而感染人。
她那毫不矫饰的欢欣情态,让皇后心情也莫名舒畅了几分。又闲话片刻家常,皇后发现这丫头虽不甚通文墨,但也不是粗鄙不堪、上不得台面,甚至反应机敏,答话有趣率真,偶尔提及的乡野趣闻、山色湖光,也颇令人耳目一新,仿佛带来一股山野清风。
待谢执收到消息,心急如焚地赶至坤宁宫时,见到的竟是这般景象:他那威严的母后端坐凤椅,面色和缓,正与泱泱说着话;而那个令他牵挂的小女子,虽仍带拘谨,却并未见泪痕委屈,腮帮微鼓,唇角还沾着些许点心碎屑,一副刚被悉心投喂过的模样,眼神亮晶晶的。
谢执骤然顿步,愣在当场。
皇后睨了一眼匆匆赶至、难掩焦色的儿子,语气淡泊听不出喜怒:“来了?你这挑人的眼光……倒是别具一格。”言语间虽仍有嗔怪,却早无先前雷霆之怒。
她复又看向一脸懵懂、尚不知发生何事的泱泱,轻叹一声,对谢执道:“婚事非同小可,关乎国体宗法,容后再议。但这丫头,”她目光扫过泱泱,“既入了你的眼,便需以礼相待,好生护着。莫再行那强梁之事,徒惹朝野非议,损及皇家清誉。”
这已是变相的默许与回护。
泱泱尚未全然明白这宫廷之下的暗流与转变,只觉皇后娘娘似乎不如想象中那般可怕,甚至……有点亲切?而谢执,见母后态度软化,再看那个莫名竟“讨得”母后欢心、一脸无辜的小女人,心中巨石落地,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悦色与…淡淡的自得。
他的卿卿,果然招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