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时节的雨下得黏腻,顺着窗棂的裂缝往里渗。沈清宴跪在祠堂的青砖地上,膝盖早就没了知觉,却仍挺着背。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陈年香灰的味道,混着雨水的腥气,让她想起雁门关的雪,也是这样冷进骨头缝里。
素白的手指死死攥着那份庚帖,宣纸上的“沈清宴”三个字被指腹磨得发皱,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白,连带着腕间那串爹爹留下的沉香木手串都硌得生疼。
“我可怜的孩子啊,”沈夫人枯瘦的手抚在她发顶,带着常年操持家事的薄茧,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看着女儿的眼里满是怜爱,“你爹爹当年在雁门关拼了最后一口气,换回来这桩与东宫的婚约…你说说,多少勋贵人家挤破头想把女儿送进东宫,你……你怎能不跟母亲商量商量,就说退就退了?”
沈清宴缓缓抬眸,长睫上还沾着不知是雨气还是泪雾,那双常年被赞“沉静如秋水”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母亲,”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爹爹生前教我的第一堂课,便是‘风骨’二字。他说,武将的女儿可以死,可以败,却不能为了权势折腰,更不能做那攀附高枝的菟丝花。如今我知太子殿下心里没有我,这桩婚事于我而言,不过是座镀金牢笼,我不愿嫁了…”
话落,前日御花园的情景又撞进脑海。那时她正替太子整理被风吹乱的朝服下摆,却被他猛地攥住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沈清宴,”他的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砸在她脸上,“别以为仗着将军府的军功,本太子就非得纳你为妃不可……”
可转身时,他却趁她垂首拭泪的空当,将她不慎掉落的双鱼玉佩悄悄塞进她袖中,“怎的这般娇气?”太子摸出锦帕递给她,她却仔细抚摸着那枚玉佩,那玉佩是爹爹亲手为她雕的,边角被摩挲得温润。
他的指尖擦过她的手腕内侧,那点温度烫得像团火,烧得她心尖发颤。他轻轻的为她拭掉眼泪,她曾也安慰自己,那是他藏在刻薄下的一丝温情。
她凝望着母亲的双眼,眼眶中噙着泪水,却仿佛透过泪光看见了少女时的自己——一袭月白素衣,青丝一丝不苟地挽成整齐的发髻,仅簪着一支简朴无华的玉簪。这十年间,她被按照太子妃的标准精心雕琢:寅时起身习练骑射,午时端坐临摹《女诫》,傍晚静心钻研兵法策论。甚至连笑容中的牙齿显露几颗、行步时裙摆划过地面的弧度,都被嬷嬷们严苛地矫正过,“沈姑娘,笑不露齿,重新笑…”“沈姑娘,你的步子走小一点,这样更端庄…太子殿下会更喜欢…”……多么可悲啊!她曾天真地以为,如此殚精竭虑地付出,总能够温暖他冰冷的心,至少,能换来一份相敬如宾的淡漠情谊……
直到前天夜里,她去东宫给太子送梨汤,却听见他对近侍说:“沈清宴?不过是父皇用来安抚旧部的棋子罢了。待将军府的余热散尽,她的用处……也就到头了,我自然会舍弃……”
那一刻,心口骤然一紧,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腕间的沉香木手串深深嵌进肌肤,疼痛到几乎令人窒息。那种感觉,仿若多年前爹爹战死时,年仅八岁的她跪在灵堂前,冰冷的青砖硌得膝盖生疼,却比不上心底那股刺骨的寒意。如今才明白,在他的眼里,她不过是一枚尚有用途的棋子,而非与他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的妻子……可笑的是,她竟还心存奢望,期盼着自己能成为他心中的例外。
“母亲,我深知以身入局损心脉…”沈清宴抬手,指尖轻轻抚过心口,那里像压着一块冰,寒意顺着血脉蔓延到四肢百骸,“可这十年,我像株盆栽,被修剪成他想要的模样,藏起棱角,收敛锋芒,自以为这样就能在东宫站稳脚跟。可到头来才懂,”她自嘲地牵了牵唇角,眼底泛起红意,“他要的从来不是我沈清宴,只是将军府的那块牌匾啊…母亲,清宴不甘心…”
“清宴,罢了罢了,你也长大了……母亲不过是忧心你的将来啊。若是这婚事真退了,你的名声可就全毁了……”沈夫人的声音微微颤抖,似是强忍着无尽的不舍与焦虑,她伸出手,将清宴紧紧拥入怀中,仿佛怕一松手,便会失去眼前这个女儿。
雨点砸在芭蕉叶上的闷响,混着远处教坊司排练《牡丹亭》的笛声,把沈夫人的叹息割裂成碎片。
东宫书房内,萧承煜捏着那封退回的庚帖,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上好的宣纸捏碎。旁边的内侍大气不敢出,只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像被激怒的兽。
“她倒是个有骨气的。”他唇边勾起一丝冷笑,随手将庚帖掷于案上,墨汁四溅,点点污痕洇入砚台,晕染出一团浓重的黑。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案角那只缺了口的白瓷杯时,动作却骤然一滞。那是去年沈清宴替他研墨时不慎碰落的杯子。彼时,他嘴上怒骂她“毛躁”,心底却暗自遣人以金箔修补那道缺口。自此,这只残缺的杯子日日被摆放在案头。再后来,她瞧见了,眼中满是惊喜,笑吟吟地对他说:“殿下,破镜难圆,可碎了的杯子竟还能装水呢……”
他忽然抬手按住自己的喉咙,话出口时却异常平静:“退婚文书可以给她。随便再问一句…”指甲在案几上刮出两道白痕,“将军府的牌匾,她当真能扛得住吗?”
内侍刚要应声,却见他突然抓起面前的宣纸,指腹摩挲着上面“沈清宴”三个字,眼底翻涌的情绪说不清是怒还是痛。窗外的雨敲打着琉璃瓦,他望着那片被雨雾笼罩的天空,突然低声骂了句什么,可能是在骂她,又可能是在骂自己,最终只是重重一拳砸在案上,震得那只补了金箔的白瓷杯叮当作响,像在替他说不出的话,敲着碎碎的疼。
萧承煜却没再看那幅字,只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雨丝顺着风钻进来,打在他手背上,冰凉刺骨。远处将军府的方向隐在雨幕里,看不真切,他却仿佛能看见沈清宴此刻的模样,许是站在廊下,望着那片低垂的芭蕉叶,眼神坚定,像院中挺拔的竹…
“罢了,传我的话,”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冷,“备好退婚文书,送去将军府。告诉沈清宴,从文书落笔那一刻起,她与东宫,与我萧承煜,再无半分干系。”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内侍不敢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廊下的芭蕉叶被雨水打得低垂,却没人看见,东宫那扇紧闭的窗后,有人站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快亮时,案上的热茶凉透,他指尖的温度,也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