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复仇的齿轮开始悄然转动,沈清宴便将自己全然投入到那冰冷而精密的谋划之中。她在人前是哀毁骨立、油尽灯枯的孱弱世子妃,在幕后是冷静缜密、步步为营的布局者。唯独在夜深人静,面对最亲近的家人时,那层坚硬的外壳会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缝隙,泄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荒芜。
平宁王妃几乎每日必到。她不再满足于空泛的宽慰,而是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打扰”。有时,是一盅她亲自监督熬煮数个时辰的茯苓乳鸽汤。她端坐在一旁,目光专注,非要看着沈清宴小口小口地饮尽才肯罢休。“宴宴,这汤啊,是小厨房炖了整整四个时辰的补汤……你再多喝两口,好不好?”她的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有时,则是几匹色彩鲜亮、触感柔软的云锦苏缎,被她小心翼翼地铺展开在榻前。“这匹给你做春衫正好,”她说着,指尖轻抚过缎面,“这匹颜色俏丽,留着以后……”话未说完,她便谨慎地住了口,似乎怕触及某些难以言明的心事。随即,她转而说起京中的趣闻轶事,声音轻快,像是要将方才的沉默悄然抹去。还有的时候,她干脆两手空空而来,只静静地坐在沈清宴榻边,拿起篦子,一下一下,极其温柔地为她梳理长发。嘴里低低哼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调,旋律柔和似水,如同幼时哄萧知珩入睡那般令人安心。阳光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暖意,空气中仿佛只剩下了篦子滑过发丝的细微声响,与那一抹悠然的曲调交织成一幅安宁的画面。
沈清宴总是顺从的。让她喝汤她便喝,让她看料子她便看,为她通发她便安静坐着。只是眼神常常是空的,落在不知名的远处,嘴角勉强牵起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标准却毫无生气。她常常轻声说:“母妃,我没事,您不必日日为我操心,莫要累着了。” 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慌。
平宁王的关怀虽不如王妃那般细腻外露,却自有一份沉稳的厚重。他常会不知从何处寻来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悄然置于沈清宴的房中:一盆据说能安神助眠的异域香草,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一只玉哨,吹奏时发出清越玲珑的音色;甚至是一本孤本的兵法典籍,页角泛黄,隐约透着岁月的痕迹。他从不多言,只是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放着瞧瞧,若不喜欢便收了。”此外,他也总能找到些由头,将萧知珩唤至书房。表面上是商议公务,可话题终究会绕到沈清宴身上。他声调低沉,语气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关切:“清宴今日如何?胃口可好些?夜里可能安睡?”然而,萧知珩的回答却总是令他眉头微蹙,“不怎么好,吃得少,睡得轻……夜里稍有风吹草动,她便会醒。”每当这时,平宁王便会陷入长久的沉默,最后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像是压在心底的一块巨石,无声却沉重。
萧知珩推掉了所有可免的公务与应酬,近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旁。夜深人静时,她常因惊悸而浅眠,他便和衣躺在外榻,稍闻些许动静便即刻醒来,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呢喃:“我在,清宴,我在,别怕……” 她食欲难振,他便绞尽脑汁让厨房翻新她往昔喜爱的点心小菜。即便她只勉强动了一两筷,他也毫不急躁,温声劝慰,一勺一勺地将补汤喂入她唇边。他不再提及“我们还会有的”这般话语,只是用无声的行动传递着他的承诺: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会在这里,伴你左右。
他常常将她轻轻揽在怀里,也不多言,只是让她听着自己沉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有时他会给她读些游记杂谈,声音低沉悦耳,试图用外面的世界稍稍分散她沉浸在悲痛里的思绪。沈清宴偶尔会依偎在他怀里,闭上眼,像是睡着了,但萧知珩知道,她并没有,那浓密睫毛下的世界,依旧是一片荒芜的战场。她依然会说:“知珩,我真的没事,你不必如此担心,去忙你的正事吧。” 语气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疼的“懂事”。
转机发生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深夜。窗外雨声淅沥,更显得室内寂静。沈清宴终于沉沉睡去,或许是因为连日的心力交瘁,或许是因为这雨声勾起了深藏的回忆。她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锦被。
突然,她开始呓语,声音起先带着幸福的味道,随后却渐渐破碎而痛苦:“爹爹,接住我……哎呀……爹爹,你的胡茬扎到我了……”“……爹……爹您别走……边关风沙大……您的旧伤……”接着,她的语气骤然急切起来,却又夹杂着欢快,“母亲!您看,这梅花……真好看……我给您簪上……”旋即,她的声音变得极尽温柔,仿佛盛满了初为人母的喜悦与小心翼翼,“……孩子……别怕……娘在呢……娘抱着你……你就不会冷了……”
萧知珩立刻惊醒,心知她定是陷入了深深的梦魇。他连忙起身,轻轻拍她的手背:“清宴?清宴醒醒!”
下一刻,沈清宴的梦境骤然坠入深渊。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意识,她喉咙一紧,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如风中残叶般剧烈颤抖起来:“不!不要!那茶……那茶有毒!母亲!别喝……!”她拼命挥舞着手臂,似要推开某个无形的威胁,泪水决堤般汹涌而下。“孩子!我的孩子!抓住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夹杂着无尽的绝望与哀求,在黑暗的梦境中回荡不止。
“清宴!醒过来!那是梦!是梦!” 萧知珩用力将她抱紧,声音急切而心疼,一遍遍在她耳边呼唤。
沈清宴猛地睁开眼,瞳孔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大口大口地喘息,额上全是冷汗。她茫然地看了萧知珩好几秒,似乎才从那个绝望的梦境中挣脱,确认自己身在何处。
然而,梦境的余威,连同那被强行压抑数月、早已满溢的悲痛,在这一瞬间犹如决堤的洪流,轰然冲垮了她苦心维系的所有伪装。她的目光触及萧知珩那张写满担忧与心疼的脸庞,感受到他怀抱中传递而来的温暖与安全,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名为“坚强”的弦,终于不堪重负地骤然断裂。
她没有再说什么“我没事”。
她猛地伸手死死回抱住萧知珩,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仿佛要将自己揉碎进他的骨血里寻求庇护。然后,一声压抑到了极致、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而出的哀泣爆发了出来。
那不再是之前那种无声的流泪或压抑的啜泣,而是彻底的、毫无保留的、嚎啕大哭。她哭得浑身颤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喘不上气,像个迷失了方向、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哇……母亲……我要母亲……”她的声音破碎而凄切,哭喊如潮水般淹没了残存的理智。“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父亲离开了……母亲也抛弃了我……我的孩子……连我的孩子都留不住……现在,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啊!”最后那一声几近绝望的哀嚎,撕裂了空气,也仿佛撕裂了她的心。
她哭得几乎窒息,眼泪迅速浸透了萧知珩的寝衣,那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皮肤,更灼烧着他的心。萧知珩红着眼眶,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更紧更紧地抱住她,一只手不断轻拍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任由她将所有积压的绝望、痛苦、委屈和不甘,尽数发泄出来。
他就这样抱着她,听着她震耳欲聋的悲鸣,在寂静的雨夜里,一声声,敲碎所有的冰冷和伪装,露出底下血淋淋的、从未愈合的伤口。
这一场大哭,仿佛下了一场痛彻心扉的暴雨,持续了许久许久。直到沈清宴哭得精疲力尽,声音嘶哑,最终只剩下无力的、断断续续的抽噎,软软地瘫在萧知珩怀里,昏昏沉沉地睡去,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自那一夜之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沈清宴眼中的空洞似乎减少了些,虽然悲伤依旧浓重,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她开始会偶尔看着窗外发芽的新枝出神,会慢慢喝完平宁王妃送来的汤,会在萧知珩给她读游记时,轻声问一句“那地方……真的有那么高的瀑布吗?”。
她依然在筹划着复仇,但那恨意似乎不再完全吞噬她。家人的爱如同涓涓细流,温柔而持久地冲刷着痛苦的坚冰,虽然缓慢,却终究让她冰封的心湖,开始漾起一丝微弱的、属于生机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