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宴深知,要想在豺狼环伺的深渊中复仇,第一步必须是极致的隐忍与伪装。她对外放出消息,称自己因骤失至亲兼小产之痛,五内俱焚,已然伤了根本,需长期静卧休养,不见外客。这道屏障立起,却挡不住真正关心之人与心怀叵测的试探。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细碎的雪沫如烟尘般飘落,为天地平添一抹萧瑟。平宁王妃携着两位与沈清宴素来交好的闺中密友,吏部侍郎家的千金赵小姐和永昌伯府的孙小姐,一同前来探视。屋内药香弥漫,暖炉中的炭火烧得极旺,可那股渗入骨髓的阴冷却始终挥之不去,仿佛连热气都被这沉郁的氛围压得喘不过来。沈清宴并未移步正堂相见,而是仍旧卧于内室。床榻前垂下一帷厚重的云影纱幔,朦胧间将她的身影隔绝在后,模糊又遥远。隐约可见的轮廓显得单薄无力,更衬得她气息微弱、病容深重,那几分凄楚之意如寒针般刺入人心,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惜。
三人被引至纱幔外的绣墩上坐下。透过朦胧的纱幔,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裹着厚厚雪狐裘的孱弱身影倚在床头,轮廓单薄得仿佛一触即碎。
平宁王妃先开了口,声音里满是心疼与担忧:“清宴,我带了赵家妹妹和孙家妹妹来看你。你可感觉好些了?今日用了多少汤药?进了些饮食没有?”
纱幔后静默了片刻,才传来一声极其微弱、气若游丝的回答,带着明显的喘息声:“劳……劳母妃和两位妹妹挂心了……我……我还好……” 声音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费尽了力气。
赵小姐天性活泼,此刻更按捺不住内心的关切,轻快地靠近纱幔旁,语气急切而真诚:“清宴姐姐,你可千万要放宽心,好生休养才是!我们特意带来了一些上好的血燕,还有温补的药材,都是精心挑选的,你一定要按时服用,莫要疏忽了身子。”
“多谢……妹妹们……” 沈清宴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哽咽,“只是……我如今这副模样,纵使有心,怕也是白白辜负了你们的一片好意……实在是……提不起半点精神……” 她的语调低沉而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压着千斤重的疲惫,透出深深的无力与自责。
孙小姐忙安慰道:“姐姐快别这么说!日子还长着呢,养好了身子比什么都强。你还年轻,万不可如此灰心。”
就在这时,沈清宴似乎轻轻动了一下,引得纱幔微晃。她像是无意间碰到了枕边什么东西,发出极轻微的“叮”一声,随即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是……是母亲去岁送我的玉环……她那时还说……说要看着我孩儿出世,亲手给他戴上长命锁……可如今……母亲……我的孩子……”
话语未尽,已化为再也抑制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那哭声并不响亮,却充满了绝望的哀恸,听得人心头发紧。纱幔后的身影剧烈地颤抖起来,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仿佛下一刻就要喘不过气。守在床边的侍女春桃立刻上前,带着哭腔低声劝慰:“世子妃……您快别哭了,御医说了您再伤心下去眼睛都要坏了……快喝口水顺顺气……” 一阵轻微的杯盏碰撞声和艰难的吞咽声后,那令人心碎的哭声才渐渐低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精疲力尽的抽噎。
平宁王妃早已红了眼眶,用帕子拭泪,连连叹息:“好孩子,别想了,别再想了……好好歇着,万事有母妃,有知珩呢……”
赵小姐和孙小姐也心下惨然,交换了一个悲伤的眼神,原本想劝慰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觉得任何言语在这样深重的悲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室内一时只余下压抑的沉默和那若有若无的啜泣声。
又过了两日,东宫果然派人来了。来的并非寻常内侍,而是太子最为宠信的侧妃柳氏。柳侧妃容貌美艳,衣着华贵,眉宇间带着一股藏不住的矜骄之气。她此行名为探病,实为太子亲眼查看沈清宴的状况。
她被引入景王府的正厅,并未被直接请入内室。萧知珩出面接待,神色沉痛而疲惫,对着柳侧妃带来的大量珍贵补品:整盒的百年老参、光泽莹润的雪蛤、顶级官燕,只是勉强扯出一个感激的笑:“有劳柳侧妃亲自前来,代本王与清宴谢过太子殿下挂怀。只是清宴她……唉,实在是起不了身,无法亲自前来谢恩,还望侧妃海涵。”
柳侧妃用绣着繁复杜鹃的丝帕轻轻掩了掩鼻,仿佛不适应这府中弥漫的药味,语气却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几分惋惜:“世子殿下客气了。太子殿下听闻世子妃遭遇如此不幸,心中甚是惋惜与关切。特意命妾身送来这些药材,但愿能对世子妃的康复有所助益。不知……世子妃眼下情形如何?可需太子殿下延请宫中太医正再来诊视一番?”
萧知珩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缓缓摇头道:“多谢殿下关怀。只是张院判早已诊过,言道……心病终须心药解,这身体的亏耗,非一朝一夕能够弥补,唯有慢慢调养方能见转机。至于子嗣之缘……”他说到这里,恰到好处地顿住,长叹一声,语气沉沉,仿佛将无尽的遗憾与无奈尽数融进了那声叹息之中,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时,心腹侍女春桃正端着一碗黑浓的药汁从廊下经过,准备送入内室。柳侧妃目光敏锐地叫住了她:“这药是给世子妃的?”
春桃连忙停下,恭敬行礼,脸上写满了真实的焦虑与忧愁:“回侧妃娘娘的话,是的。世子妃今日情绪又有些反复,早晨进的半碗粥都吐了,这药……也不知能不能顺利服下。”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夜里总是惊梦,喊着‘母亲’和‘孩子’,醒来就哭,怎么劝都劝不住……御医私下说,这般下去,莫说子嗣,就连……就连寿元都要有损……” 她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柳侧妃及其随从听得清清楚楚,说完似意识到失言,慌忙低下头,匆匆行礼后端着药碗疾步走向内室。
柳侧妃看着春桃消失的方向,又瞥了一眼萧知珩那副沉重无比、似乎已被接连打击压垮的模样,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她宽慰了萧知珩几句“定会好转”的场面话,便起身告辞。
回东宫的马车上,柳侧妃唇角悄然勾起一抹冰冷而满意的弧度。她抬眸看向太子,语调平稳却透着笃定:“殿下尽管放心,那沈氏如今已是废人一个。臣妾亲眼所见,她面色灰败如槁木,身形消瘦得几乎脱了人形,哭到气息奄奄,连药汁都灌不进半分。而萧知珩也似丢了魂一般,浑浑噩噩,全无往日风采。更不必说,御医早已断言,她子嗣艰难,恐将折损寿数。如此一来,这枚棋子算是彻底废了,再掀不起半点风浪。”
太子闻言,终于畅快地大笑出声,心中最后一点戒备也放下了。他对沈清宴的监视愈发松懈,彻底将平宁王府抛诸脑后,专心于他的朝堂权术去了。而他并不知道,那层云影纱幔之后,那双刚刚还泪眼婆娑、涣散无光的眼眸,在他的人离开后,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如同暗夜里磨砺已久的锋刃,闪烁着仇恨与冷静交织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