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别院的秋色,果然如萧知珩所言,绚烂如画。层林尽染,红枫似火,黄叶如金,映衬着湛蓝高远的天空。萧知珩刻意撇开了所有随从,只与沈清宴两人,骑着温驯的骏马,慢悠悠地行在山间小道上。
他一路上滔滔不绝,不再是那种轻浮的嬉闹,而是兴致盎然地指向沿途的景致,将与之相关的童年趣事娓娓道来。“看见那边那个矮坡了吗?”他扬起马鞭,遥指一处,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我十二岁那年,心里头憋着一股子打猎的劲儿,偷偷摸摸地带着小弓,还拉上了两个胆大的小厮,溜出王府跑到了这儿。结果呢,别说兔子了,连根兔毛都没碰着,反倒捅了马蜂窝,惹得一窝野蜂倾巢而出,把我蜇得满脸满头都是包。最后哭爹喊娘地逃回去,被我父王狠揍了一顿,整整半个月没下得了床!”他说得眉飞色舞,仿佛那段狼狈不堪的经历不是什么丢人的糗事,而是一桩值得夸耀的英雄壮举。
沈清宴起初还有些心神不宁,但渐渐地,也被这漫山遍野的秋色和他鲜活生动的讲述所吸引。她想象着那个小小少年狼狈逃窜的模样,忍不住莞尔。
又行一段,萧知珩指着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还有这儿!这条小路,别看不起眼,可是通往一片极好的野栗子林,我小时候摸熟了,每年秋天都来,每次都能装满好几个口袋回去,烤着吃别提多香了!下次季节对了,我带你来!”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纯粹的快乐,仿佛这山间处处都埋藏着他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此刻他正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些宝藏挖掘出来,与她分享。沈清宴听着,唇角不自觉地带了笑意,胸腔中那股郁结已久的沉闷似乎真的被这山风和他的笑语冲淡了许多。
到了草甸,下人早已布置好软垫、矮几,温着热茶。萧知珩挥退左右,与她并肩坐下。远处山峦叠嶂,近处秋草微黄,夕阳开始西沉,给天地万物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两人安静地赏着景,享受着这份难得的静谧。萧知珩忽然侧过头,看着沈清宴被夕阳柔光勾勒出的侧脸,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清宴,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沈清宴微微一怔,思绪从眼前的美景中拉回,稍作思索后,唇角轻扬,声音温和地说道:“自然记得,那应该是我十二岁那年的重阳菊花宴。地点在安国公府,你当时……似乎是为了争夺最后一块菊花糕,与永嘉侯家的小公子险些动起手来,最后被母妃揪着耳朵训斥了一番。”她娓娓道来,语调中透着几分促狭,眼底悄然浮起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
萧知珩闻言,顿时抚掌大笑:“哈哈哈!是有这么回事!那小子手太慢,怨得了谁!”笑罢,他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那你猜猜看,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沈清宴被他问得一愣,仔细回想了一下他们交集的时间点,不确定地说:“是……我18岁那年的曲江宴上?那时我即将成为太子妃……还记得当时太子当众给我难堪,说我作的诗匠气过重,失了灵性……”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那段记忆并不愉快,带着屈辱和冰冷。
“不不不,不是那次!”萧知珩立刻摇头打断她,语气急切地否定,仿佛不愿让她沉浸在那段糟糕的回忆里哪怕多一瞬。他看着她,目光变得异常柔和,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比那早得多得多…”
沈清宴彻底愣住了,眼中满是疑惑:“比那还早?可我……并无印象。”
夕阳的余晖如金纱般轻柔地洒在萧知珩的脸上,他的笑容染上了一抹悠远,仿佛时光的长河将他带回了某个遥远的记忆深处。“那一年,我十岁,你大概才八岁吧?刚被接入宫中不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怕惊扰了那些沉睡已久的片段,“那天,我随母妃入宫给皇后娘娘请安,贪玩溜到了御花园的荷花池边。就在那儿,我第一次看见了你。”他的语调变得愈发轻缓,仿佛唯恐碰碎那一刻的珍贵:“你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襦裙,静静立在池畔,目光专注地追随着水中的锦鲤。小小的身影,乖巧得让人心生怜惜,仿佛一阵风拂过,就能将你吹散在这片天地间。阳光洒在你的脸上,映亮了长长的睫毛,像是一尊精雕细琢的玉人儿,剔透得不可思议。”他的唇角微微扬起,带着些许怀念的笑意,“我当时就想,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呢?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也不说话,也不嬉闹,只是那么安安静静地看啊……看着看着,竟让人莫名心疼起来。”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已然听呆了的沈清宴,嘴角扬起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后来我才知道,你就是那个刚被接进宫里、要交给皇后娘娘教养的沈家小姐。从那以后,我就总是忍不住留意你的消息。只是你常居深宫,我又不便时常进去,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所以后来每次宫宴,只要能去,我总会想办法偷偷多看你几眼…”
沈清宴彻底怔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感觉蔓延开来。她从未想过,在那么早、那么久之前,在她还对未来充满惶恐不安的年纪,就已经有这样一双眼睛,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温柔地注视过她。
她望着他,夕阳在他眼中洒下细碎的光芒,那里面盛满了真挚和一种历经时光却未曾褪色的温柔。
“原来……那么早吗?”她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动。
“嗯。”萧知珩重重地点头,伸手,再次紧紧握住她的手,笑容温暖而坚定,“所以你看,宴宴,我们的缘分,或许从一开始,就和他们不一样。”
夕阳彻底隐没在山脊之后,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绚丽的霞光,如同打翻的调色盘,瑰丽而宁静。晚风渐起,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和草木清香。
沈清宴依旧沉浸在方才那段突如其来的往事里,心湖被搅动,泛起层层涟漪。她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将她微凉的指尖完全包裹住。
“所以,”她轻声启唇,嗓音宛若游丝,夹杂着几分恍悟与暗涌的心绪,“那些年在宫宴上,我偶尔捕捉到的……那道若有似无的注视,并非幻觉?”她缓缓抬眸,对上他含笑的眼底,波光微动,似能映出往昔。“有时分明感觉到一瞬的目光停留,可回望过去,却只见众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又或者……”她的声音稍稍一顿,隐入记忆深处,仿佛勾勒出某个淡漠的轮廓,“是太子萧承煜那张疏离冷淡的侧脸。”于是,她总会将这份异样归咎于自己的多心,将它埋进无人问津的角落。
萧知珩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忽了一瞬,又理直气壮地看回来,耳根却微微泛红:“咳……那不是……得偷偷的嘛。要是被发现了,多丢人。而且你那会儿可是内定的太子妃,我哪敢明目张胆……”他语气里带着点当年少年人的窘迫和如今回想起来的理直气壮。
沈清宴想象着那时少年萧知珩,在人声鼎沸的宴席间,小心翼翼地、偷偷地寻找她的身影,又怕被发现而迅速移开目光的模样,心尖那点酸软愈发扩大,化作一股暖流,涌向四肢百骸。与她记忆中那些总是规行矩步、充满了算计和压抑的宫宴相比,原来还藏着这样一份不为人知的、笨拙而真诚的关注。
“傻子……”她低声说了一句,语气里却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反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和动容。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气息。
萧知珩感受到她的依赖,心中涌起巨大的满足和喜悦,手臂环住她的肩,将她搂得更紧些。“现在不用偷偷摸摸的了……”他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声音里满是得意和满足,“现在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名正言顺!”
沈清宴在他怀里轻轻笑了起来。
霞光渐渐褪去,深蓝色的天幕上开始点缀起稀疏的星子。山间的夜晚来得快,气温也降得明显。
萧知珩感觉到她微微瑟缩了一下,立刻道:“起风了,凉。我们回别院吧?晚膳应该备好了,我让他们炖了山菌暖锅,正好驱驱寒。”“好。”沈清宴点头。
萧知珩先站起身,然后伸手将她拉起来。两人携手慢慢走下草坡,朝着别院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山坡寂静下来,融入渐深的夜色。而前方,是温暖的光亮和等待着他们的、只属于彼此的安稳时光。
回到别院,热腾腾的暖锅已经备好,香气四溢。席间,萧知珩依旧谈笑风生,却不再提那些沉重的过往,只说些轻松趣事,或是规划着明日再去哪里走走看看。
沈清宴安静地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句,唇边始终带着清浅的笑意。那些曾经盘踞在她心头的阴霾,似乎真的被山风吹散,被夕阳熔融,更被他那段深藏多年的温柔注视彻底照亮。
夜深人静,别院寝室内烛火柔和。沈清宴临窗而立,看着窗外完全暗下来的天空和清晰的星河,感觉从未有过的平静。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外袍轻轻披在她肩上。萧知珩从身后拥住她,低声问:“还不睡?在想什么?”
沈清宴向后靠进他温暖的怀抱里,摇了摇头:“没想什么。只是觉得……这里很好,很安静。”
“喜欢的话,我们以后常来。”萧知珩立刻道,“反正这别院父王早就丢给我打理了。或者,京郊还有几处庄子,风景都不错,以后挨个带你去住一遍。”
沈清宴转过身,面对着他,烛光在她眼中跳跃,亮得惊人。她伸出手,轻轻抚平他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声音温柔而坚定:“好。以后,我们去很多地方,看很多风景。”
萧知珩看着她眼中清晰的倒影和毫无阴霾的笑容,心中涨满了难以言喻的幸福。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嗯,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