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万寿节

万寿节转眼即至。皇宫内外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祥和。朱红宫墙覆着未化的积雪，在冬日暖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光，琉璃瓦重檐下悬挂着硕大的喜庆宫灯，与往年的盛况并无二致，甚至因陛下近年罕有如此“开恩”之举而更显热闹几分。

平宁王府的马车抵达宫门时，已是傍晚时分，华灯初上。萧知珩先利落地跳下马车，然后转身，小心翼翼地将沈清宴扶了下来。

今日她穿着一身品蓝色绣缠枝莲纹的宫装，外罩一件银狐皮滚边的斗篷，梳着端庄的凌云髻，戴着一套点翠头面，妆容精致，仪态万方。既不过分张扬，也丝毫不失世子妃的雍容气度。

萧知珩则是一身绛紫色亲王世子常服，玉带束腰，更衬得身姿挺拔，俊朗不凡。他仔细替她理了理斗篷的风毛，确认她手炉还是暖的，才低声道：“冷吗？一会儿进了殿就好了。”

沈清宴摇摇头，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我没事。”

两人相携着，随着引路的内侍，一步步走向那灯火通明、丝竹声隐约传来的太极殿。越是靠近，遇到的宗亲勋贵越多，彼此寒暄行礼，目光却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掠过这对如今在京中话题度颇高的夫妇，尤其是沈清宴。

谁都知道，今日那位被“特赦”出东宫的主儿，也会在场。这曾经的“未婚夫妻”再度同席，会是何等光景？不少人心中都存着看戏的念头。

萧知珩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些目光，他面上依旧带着无可挑剔的、略显疏离的礼节性微笑，手臂却稳稳地托着沈清宴的手肘，以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将她半护在自己身侧，隔开了那些过分的注视。

沈清宴感受到他的维护，心中微暖，背脊挺得更直，目不斜视，步履从容。

踏入太极殿的瞬间，温暖如春的气息夹杂着酒香、果香和浓郁的龙涎香气扑面而来。殿内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百官与宗亲命妇们已按品级落座，言笑晏晏，一派歌舞升平。

沈清宴与萧知珩坐在宗亲席位中较为靠前的位置。萧知珩看似在欣赏歌舞，实则注意力大半在身边人身上，时不时低声与她点评哪道菜式别致，或是将剔好了刺的鱼肉、剥好了壳的虾仁自然无比地放入她面前的碟中。

“这个玉翠羹清淡鲜甜，你尝尝。” “啧，这舞跳得软绵绵的，还没我当年……呃，我是说还没西山猎场的兔子蹦得有力道。”

沈清宴被他逗得唇角微弯，心下稍安，也配合地低声回应着。她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或明或暗的视线，尤其是当太子萧承煜入场引起那阵诡异的寂静之后，那些目光中的探究意味就更浓了几分。但她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姿态优雅，仿佛浑然未觉。

宴会进行到一半，歌舞暂歇，进入了百官宗亲向陛下敬献寿礼的环节。各地进献的奇珍异宝、精心准备的贺寿词章层出不穷，皇帝端坐御榻之上，面容在十二旒玉珠后若隐若现，大多时候只是微微颔首，偶尔对特别出彩的贺礼露出些许笑意，道一声“有心了”，便由内侍收下。

殿内气氛看似热烈，却总弥漫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紧绷。所有人的心思，似乎都或多或少地系在那个沉默寡言、异常苍白的太子身上。

终于，轮到了皇室宗亲。几位王爷、公主依次上前贺寿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太子萧承煜的身上。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寂静。

萧承煜缓缓站起身。他身形消瘦，明黄色的太子常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宽大，更添几分脆弱感，但他步履依旧沉稳，一步步走向御座之下。他手中捧着一卷画轴，动作标准地跪下行大礼。

“儿臣恭祝父皇万寿无疆，圣体安康。”他的声音平稳无波，甚至有些干涩，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地回荡，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皇帝的目光透过旒珠，落在下方跪着的儿子身上，久久没有言语。那沉默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整个大殿的人都几乎喘不过气。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太子，闭门思过这些时日，可有所得？”这个问题尖锐无比，直接撕开了万寿节喜庆祥和的面纱，将最残酷的现实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萧承煜跪在地上，头垂得更低，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回父皇，儿臣深知己过，悔恨万分。母后……罪妇慕容氏德行有亏，儿臣未能及时规劝察知，是为不孝；引得父皇忧心，朝堂动荡，是为不忠。儿臣日日忏悔，只求父皇保重龙体，儿臣愿长侍父皇左右，赎清罪愆。”他这番话，说得极其谦卑，几乎将自身踩入尘埃，将所有罪责都揽下，尤其是强调了“罪妇慕容氏”，彻底划清了界限。

御座之上，皇帝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他又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你能作此想，尚算明白几分事理。望你牢记今日之言，莫再辜负朕心。”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绝不敢忘。”萧承煜叩首。

“嗯，”皇帝似乎满意了些许，语气略缓，“你呈上的《万寿图》，朕看了，笔力尚可，心意朕领了。起来吧，入席。”

“谢父皇恩典。”萧承煜再次叩首，这才缓缓站起身。自始至终，他未曾抬头与皇帝对视，姿态恭顺到了极致。

他捧着那卷仿佛重于千斤的画轴，由内侍接过，然后转身，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席位。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些许细微的冷汗，在明亮的宫灯下闪着微光。

经过平宁王府席位时，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或偏移，目光也未曾斜视，仿佛沈清宴和萧知珩只是殿中的两根梁柱。

然而，就在他衣袂拂过的瞬间，沈清宴几乎可以肯定，她感受到了一股极其短暂、却冰冷刺骨的视线扫过她。

萧知珩在桌下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递给她一个“别理他”的眼神。

献礼环节继续，但经过刚才那番暗流汹涌的父子对话，殿内的气氛始终未能真正恢复之前的轻松。人们说话的声音更低了，笑容也显得更加刻意。

皇帝似乎也有些意兴阑珊，又坐了片刻，接受了最后一轮敬酒后，便以“年岁渐长，不胜酒力”为由，起驾回宫了。

圣驾离去，殿内众人这才真正松了口气，但也没有了多少宴饮的兴致，纷纷开始告退。

离席时，人流涌动。便是这时，那句冰冷低哑的“世子妃……别来无恙”如同毒蛇般钻入沈清宴耳中。

她猛地一怔，抬眼只看到萧承煜一个迅速远去的、挺直却孤寂冰冷的背影。

“怎么了？”萧知珩立刻察觉她的异样，关切地问道，他并未听到那句话。

沈清宴迅速收敛心神，摇了摇头，挽住他的手臂，将身体微微靠向他，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我们回家吧。”

“好，回家。”萧知珩不疑有他，仔细替她拢好斗篷，护着她向外走去。

殿外寒风凛冽，宫灯在风中摇曳。身后的太极殿依旧灯火通明，却仿佛一个巨大的、华丽而冰冷的漩涡，吞噬了无数秘密与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