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宁王府,世子妃院落的内室。晨光熹微,透过雕花窗棂,温柔地洒在梳妆台前。沈清宴端坐在镜前,身后是难得一脸认真、捏着一支螺子黛,正小心翼翼为她描眉的萧知珩。他动作有些笨拙,嘴里还不住地念叨:“别动别动……哎呀,这边好像描重了点……没事没事,本王妙手回春,能补救的……”
沈清宴忍着笑,由着他折腾,空气中弥漫着温馨而缱绻的气息。
就在这时,大丫鬟云袖轻轻叩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为难和诧异,低声道:“世子爷,世子妃。门外……林太傅家的千金,准太子妃林小姐求见,说是有急事想单独见世子妃。”
“林静姝?”萧知珩的手一顿,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她来做什么?大婚前夕不在家备嫁,跑来我们府上作甚?不见不见!”他下意识就觉得没好事,只想把一切与东宫相关的都隔绝在外。
沈清宴也是微微一怔,心中掠过一丝讶异。她按住萧知珩的手,对云袖道:“云袖,请林小姐去西厢花厅稍坐,我即刻便来。”
“宴宴!”萧知珩不赞同地看着她。
“知珩,无妨,”沈清宴安抚地拍拍他的手,“她既特意前来,必有缘由。听听也无妨。”她心中也有些疑惑,林静姝那般守礼的性子,竟会在婚前私自出府来访,实在反常。
稍作整理,沈清宴便独自来到西厢花厅。只见林静姝穿着一身略显朴素的藕荷色衣裙,并未盛装打扮,身边也只带了一个心腹丫鬟,正不安地坐在椅中,双手紧紧绞着帕子,一见她进来,立刻站起身,眼圈竟是红的。
“沈姐姐……”林静姝的声音带着哽咽,快步上前,竟是要行礼。
沈清宴连忙扶住她:“林家妹妹快别多礼。你大婚筹备事务如此繁忙,怎的今日有空来看我?”她引着林静姝坐下,语气温和却带着距离。
林静姝却猛地抓住沈清宴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泪瞬间滚落下来:“沈姐姐,我是……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求求您,帮帮我……”
沈清宴心中一惊,面上却不露声色,轻轻抽出手,递过一方帕子:“妹妹你慢慢说,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她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沈姐姐……”林静姝泣不成声,好不容易缓过气,压低声音,话语却石破天惊,“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嫁给太子殿下!”
沈清宴脸色微变,立刻肃容道:“静姝!这话可不能乱说!陛下亲自下旨赐婚,这是天大的荣耀,也是林家的福气。”
“不是的!这不是福气!”林静姝激动地摇头,眼泪落得更急,“父亲……父亲看重的是与东宫的姻亲,想借此为哥哥在朝中谋个更好的前程。可是我不愿!沈姐姐,我……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了!”她仿佛豁出去了一般,将埋藏最深的秘密说了出来,“是……是国子监一位姓顾的监生,我们……我们早已互许终身……”
沈清宴彻底怔住了。她万万没想到,这位看起来最是柔顺规矩的准太子妃,内心竟藏着如此惊世骇俗的秘密和勇气。
“那……你想怎么样?”沈清宴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林静姝抬起泪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又慌乱的光:“沈姐姐,我……我想与他……私奔!你帮帮我吧,我只需要一点点盘缠和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我和他会离开京城,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沈清宴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站起身,神色变得无比严肃:“静姝!你糊涂!”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自古以来,聘为妻,奔为妾!更何况如今是天家下聘,是为太子殿下择选正妻!这是何等大事?岂容儿戏!你此刻行为已是逾矩,若再行差踏错,便是将整个林家置于何地?又将你自己置于何地?再说,那位顾监生,他当真值得你为他赌上一切,连身家性命、家族声誉全都赔上吗?”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动,语气斩钉截铁:“此事,我无能为力。你另请高明吧。”她不能,也绝不会卷入这等滔天祸事之中。
林静姝被她的话击垮了,身体微微颤抖,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和恐惧。她瘫软在椅中,喃喃道:“可是……沈姐姐,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这一声带着哭腔的“我害怕”,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沈清宴记忆深处那个被尘封的角落。
“煜哥哥……我害怕……呜呜呜……” 八岁的小女孩,穿着崭新的宫装,在凤仪宫冰冷华丽的偏殿里,死死拽着少年太子的衣摆,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陌生的环境,严厉的嬷嬷,看不见的未来,巨大的恐惧将她淹没。那时的太子萧承煜,虽然一脸不耐烦,却也没有粗暴地甩开她,只是僵硬地站着,任由她的眼泪鼻涕弄脏了他的袍角,最后甚至别别扭扭地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手帕……
沈清宴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那串冰凉的沉香木佛珠,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冷静。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对那个人的称呼,从带着依赖和怯懦的“煜哥哥”,变成了冰冷疏离的“太子殿下”的呢?是从发现那份“喜欢”浅薄如纸?是从一次次感受到深宫的冰冷算计?还是从最终下定决心斩断一切的那一天?
而如今,另一个女孩,同样因为那冰冷的东宫,同样因为无法自主的命运,在她面前瑟瑟发抖,说着同样的话。
“沈姐姐……”林静姝抬起泪眼,声音破碎不堪,“我真的很害怕……我担不起太子妃的重担……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在那样的地方活下去……”
看着眼前这张年轻而充满恐惧的脸庞,沈清宴所有准备好的、理智的、撇清关系的说辞,忽然都哽在了喉间。
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那份深宫之中的战战兢兢,那份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良久,她缓缓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极其悠长,充满了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花厅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林静姝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她像一朵被狂风骤雨摧残过的娇花,蜷缩在椅子里,所有的希望似乎都在沈清宴那句“无能为力”和严厉的斥责中粉碎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
沈清宴站在原地,指尖冰凉,依旧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串沉香木珠。林静姝那句“我害怕”如同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与她记忆中那个八岁小女孩的哭诉重叠交织,扯得她心口微微发疼。
她看着眼前这个即将重蹈她当年覆辙、甚至可能命运更为艰难的少女,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送客,彻底撇清关系,明哲保身才是上上策。但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却被那份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恐惧触动了。
她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深知那种被命运巨轮裹挟着、推向一个完全陌生且充满危险的未来的无助感。
良久,沈清宴再次缓缓叹了口气,这一次,叹息声中少了些严厉,多了些复杂的情绪。她走到林静姝面前,并没有立刻扶她,只是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静姝,你先起来。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林静姝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地看着她,仿佛没听懂。
沈清宴从袖中取出自己的丝帕,递给她:“把眼泪擦干净。你这副样子出去,任谁看了都知道有事发生。”
林静姝下意识地接过帕子,胡乱地擦着脸,情绪依旧激动,却因为沈清宴语气的变化而生出了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期待。
沈清宴在她对面的绣墩上坐下,目光沉静地看着她:“私奔之事,你想都不要再想了。那是自毁长城,不仅会害了你自己,会害了那位顾监生,更会让你的家族蒙受灭顶之灾。天家威严,不容如此挑衅。这个念头,你必须彻底断掉。”她的语气依旧坚决,没有任何转圜余地。林静姝的眼眶又红了,却不敢再哭出声。
“但是,”沈清宴话锋微微一转,林静姝立刻屏住了呼吸,“你既来寻我,又说出这番话来,想必是真的走投无路,怕到了极处。”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声音压得更低:“我无法帮你抗旨,更无法改变陛下的决定。太子妃之位,你嫁定了。”
林静姝的眼神再次黯淡下去。
“然而,”沈清宴继续道,目光锐利地看着她,“既入东宫,日子是人过的。恐惧解决不了问题,你需要的是活下去、并且尽量让自己好过一点的方法。”
林静姝猛地抬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光。
“那位顾监生,”沈清宴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冷酷的现实感,“忘了他。从此以后,他的名字、你们之间的一切,都必须烂在你的肚子里,对任何人都不能再提起,包括你最信任的丫鬟。这是保护他,更是保护你自己。一丝一毫的心念动摇,在东宫都可能成为致命的把柄。”
林静姝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着,却重重地点了点头。
“至于太子殿下……”沈清宴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不必过于恐惧。他如今……自身处境亦非全然如意。你只需记住,恪守本分,谨言慎行,做好你太子妃该做的事,管理内务,侍奉君上,维持皇家颜面。不多看,不多问,不多说。尤其,不要试图去揣测他的心思,更不要奢求不该求的东西。”
她的话语像是一盆冷水,浇灭了林静姝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却也给了她一个清晰而冰冷的生存方向。
“东宫虽深,却也并非全然是死路。只要你足够谨慎,足够安分,守住自己的心,未必不能求得一方安稳。”沈清宴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过来人的复杂意味,“这或许不是你想要的,但这是你目前唯一能走的路。”
林静姝呆呆地听着,泪水无声地滑落,但之前的激动和绝望似乎慢慢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和一丝……或许可以称之为“活下去的指引”的东西。
“我……我明白了……”她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却不再歇斯底里,“谢谢……谢谢沈姐姐提点……”
“不必谢我。”沈清宴站起身,神色恢复了一贯的疏离冷淡,“我什么也没答应你,更什么也没做。今日你从未曾来过平宁王府,我也从未与你说过这些话。你好自为之。”这是最后的警告和界限。
林静姝也慌忙站起身,对着沈清宴深深一福:“静姝……谨记姐姐教诲,今日叨扰了。”她听懂了的沈清宴的言外之意。
沈清宴微微颔首,唤来云袖:“送林小姐从侧门出去,务必谨慎些。”
“是。”
林静姝最后看了沈清宴一眼,那眼神复杂,充满了感激、绝望、以及一丝孤注一掷的坚定,然后便低着头,跟着云袖匆匆离开了。
花厅内重归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沈清宴独自站在原地,望着窗外明烈的春光,却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她终究还是没能完全硬下心肠,那一声“害怕”,勾起了她太多不愿回首的往事。
她摩挲着腕上的佛珠,心中默念:只能言尽于此了。未来的路,是福是祸,都需这位林姑娘自己去走了。只希望,她真能听进去自己的话,在那座冰冷的东宫里,找到一线生机。
而她自己,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