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姝离去后,花厅内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声响,只剩下熏香细弱的烟缕无声盘旋,以及沈清宴指尖那串沉香佛珠相互叩击发出的、几不可闻的轻响。她在原地静立了片刻,才缓缓吁出一口绵长的气息,转身欲回内室。
刚抬脚,便见萧知珩正抱着手臂,斜斜地倚在内室的门框上。他不知已听了多久,脸上惯有的灿烂笑容收敛得干干净净,眉头微蹙,那双总是流光溢彩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一丝紧绷的探究。见她出来,他立刻直起身迎了上来。
“人走了?”他声音压得有些低,目光迅速在她脸上逡巡,似乎想找出任何不适的痕迹。
“嗯,让云袖从侧门谨慎送走了。”沈清宴点点头,眉宇间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
萧知珩眉头皱得更紧,上前一步便极其自然地握住她的双手,入手一片冰凉,他立刻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紧紧包裹住,一边轻轻揉搓着给她取暖,一边忍不住连珠炮似的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突然跑来了?还哭成那副模样?我隔着门都隐约听到些动静……总不至于是大婚在即,心中忐忑,特意跑来向你这位‘前辈’取经吧?”他试图用调侃的语气让气氛轻松些,但眼神里的严肃却泄露了他真实的担忧。
沈清宴任由他握着手,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暖意。她被他拉着回到内室,在临窗的软榻上坐下。窗外的阳光明媚地洒进来,却似乎驱不散方才那番对话带来的沉重。
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措辞,思索着该如何将这惊世骇俗的秘密娓娓道来。最终,她轻轻叹了口气,身子微倾,倚向身后的柔软引枕,指尖缓缓转动腕上那串沉香佛珠。袅袅幽香萦绕,她抬眸望向萧知珩,目光平静却深藏暗涌,声音轻柔却不失清晰:“她来找我……是因为她不愿嫁给太子。”
萧知珩听罢,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仿佛这个答案早在他意料之中,甚至带着几分顺理成章的意味:“就因为这个?哼,这也值得大惊小怪?只要脑子还算清醒、有点志向的人,谁会愿意往东宫那座大火坑里跳?更别提她那种从小被《女则》《女训》浸透的闺秀,一看就是没经过风雨的角色。这样的人,又怎能在东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站稳脚跟?”他的语调中满是轻蔑与嘲弄,既是对东宫险恶环境的不屑,也是对那位太子的深深鄙夷。
“不止是不愿意那么简单。”沈清宴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揭示秘密的郑重,“她说……她心中早已有了意中人,是国子监的一位姓顾的监生。两人似乎……已互许终身。她今日冒险前来,竟是……想求我帮她筹划,助她与那人私奔。”
“私奔?!!!”萧知珩猛地从榻上弹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写满了极度的震惊和荒谬感,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些许,“她疯了?!还是被什么邪祟附体了?!林太傅一世清名,怎么就养出这么个……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脑子里灌了浆糊的女儿来!”他简直无法理解,气得在原地踱了两步,“她以为这是戏台上演的才子佳人呢?这是陛下金口玉言赐的婚!是太子正妃!她敢逃婚?那是欺君罔上!是足以让林家满门抄斩、九族遭殃的弥天大罪!她自个儿不想活了,难道要拉着全家全族给她那点儿女情长陪葬不成?!”
他的反应激烈而直接,与沈清宴初闻时的骇然如出一辙,甚至更为愤怒,因为这不仅关乎林静姝本人,更隐隐将沈清宴乃至平宁王府都置于了风险边缘。
“我自然立刻严词拒绝了!”沈清宴立刻肯定道,语气斩钉截铁,“我当场就斥责了她糊涂,胆大妄为,明确告诉她此事绝无可能,让她立刻彻底断了这个念头,并且警告她此事关乎身家性命,绝不能对任何人再提起。”她看着萧知珩,眼神清亮而坚定,“这等泼天祸事,我们平宁王府绝不能沾染半分,这个分寸我懂。”
“这还差不多!”萧知珩听她这么说,紧绷的神色才稍稍缓和,长长舒了口气,重新坐回她身边,但仍心有余悸地抓着她的手,“吓死我了……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林家小姐看着柔柔弱弱,胆子倒是比天还大!这种主意都敢想,还敢来找你!”他越想越后怕,语气里带上了埋怨。
但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又锁了起来,担忧更深了一层:“不过……宴宴,她既然存了这等心思,甚至敢付诸行动来找你……这说明她根本不甘愿这门婚事,心里还装着别人。这样的人嫁进东宫,那就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日后在那地方,还指不定会惹出什么塌天大祸来!到时候恐怕……”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一旦事发,必然会掀起惊涛骇浪,恐怕还会牵连甚广。
“我知道。”沈清宴接口道,眼神变得有些复杂难辨,她反手握住萧知珩的手,指尖微微用力,“所以,我虽然严厉拒绝了她私奔的妄想,但也……终究没能完全硬起心肠,看她那般绝望恐惧的样子,便以过来人的身份,提点了她几句在东宫生存的法则。”
萧知珩挑眉看她,眼神里带着疑问和一丝不赞同:“提点?你提点什么了?宴宴,我知道你心善,但东宫之事犹如泥潭,沾上一点甩都甩不掉!咱们躲还来不及,你怎么还……”他怕她惹祸上身。
沈清宴将方才对林静姝说的那番关于“必须彻底忘掉那位顾监生、从此恪守本分、谨言慎行、尤其不要试图揣测太子心思、更不可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冰冷而现实的生存之道,详细地复述给了萧知珩听。
萧知珩听完,沉默了良久,脸上的怒其不争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唏嘘的感慨。他伸手将沈清宴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低声道:“你呀……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轻叹一声,声音低沉而复杂:“那林家小姐,说起来实在令人唏嘘。被家族视作一枚棋子,推入她所恐惧、厌恶的深渊,连自己的终身幸福都无法掌控。然而世事多艰,尤其是如我们这般世家大族,哪里能轻易两全其美?享受着家族赋予的荣耀与权势,就必然要担负起相应的责任,甚至付出代价。更何况,这可是陛下的旨意,关乎天家的颜面,又岂容半分违逆或轻率?”
他顿了顿,手臂收紧了些,语气变得无比坚定:“但是,宴宴,你和她不一样。你早已离开了那是非之地,你如今有我了,有父王母妃,咱们平宁王府就是你的家。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舒心痛快的小日子,东宫是福是祸,是起是落,那都是别人家的戏文,与咱们再无干系!你今日对她,已是仁至义尽,甚至冒了风险。此事,必须到此为止!”
他必须把话说清楚,不能让沈清宴因为一时心软而后续再被牵扯进去。
“嗯。”沈清宴在他怀里轻轻点头,声音有些闷,“我知道轻重。该说的我都说了,能做的也仅此而已。后续如何,全看她自己的造化和选择了。我们只当从未听过此事,从未见过她今日来过。”
“对!就该如此!”萧知珩重重应道,像是要彻底敲定这个结论。他努力驱散着空气中残留的沉重气氛,故意用轻快些的语气说道:“以后他们东宫的事儿,咱们就当作耳旁风,听过就算!最好啊,那高墙内外,老死不相往来!”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语气变得酸溜溜的,带着明显的醋意和比较:“不过话说回来,那太子萧承煜还真是……啧啧,这人品差得真是没边了!娶个媳妇儿都娶得这么不情不愿,让人家姑娘宁愿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逃跑!可见他得多招人恨!哪像你我?”
他低头看着沈清宴,眼神瞬间变得亮晶晶的,充满了得意和真挚:“我家宴宴可是我心心念念、千里迢迢、千方百计才求来的!是我萧知珩三生有幸、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才娶回家的宝贝!他拿什么跟咱们比?”
沈清宴原本还有些沉重的心情,被他这番孩子气的、醋意盎然的对比逗得瞬间消散,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胸口:“又在这里胡说八道!这哪跟哪啊就能扯到一起比?”
“怎么不能比?方方面面都能比!他就是比不上!”萧知珩理直气壮,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低头在她额上响亮地亲了一下,“好了好了,咱们不想那些无关紧要的糟心事了!晦气!”萧知珩得意洋洋,仿佛刚才那个急得跳脚的人不是他。他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拉着沈清宴回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支被他搁置已久的螺子黛,跃跃欲试,“快坐好快坐好!眉才描了一半呢!刚才都被打断了!这次我定要一雪前耻,给你画个全京城最标致的远山眉!”
看着他重新变得神采飞扬的脸庞,沈清宴心底最后一丝阴霾也彻底散去。她含笑坐定,仰起脸,任由他再次笨拙却无比认真地执起笔,在她眉间细细描画。
阳光透过窗棂,温暖地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暖的香气。镜中映出两人依偎的身影,一个认真描摹,一个含笑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