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大婚

太庙，皇家祭祀的重地，此刻被布置得庄严肃穆，又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喜庆。巨大的蟠龙柱下，香烟从青铜鼎中袅袅升起，弥漫着一种古老而沉重的气息。鎏金的器物在烛火和日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礼乐奏响，是恢弘磅礴的《中和》之章，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落在仪式环节上，显得无比隆重，却也缺乏一丝人间的温度。百官按品阶肃立两旁，衣着光鲜，神情恭谨，整个场面宏大、奢华、规整得像一幅精工绘制的壁画。

萧承煜穿着那身沉重的大婚礼服，行走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每一步都似乎能听到回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预设好的轨迹上，无法偏离分毫。礼乐声震耳欲聋，却进不到他心里去。他眼角的余光能看到身旁那个同样穿着大红、被繁复头饰和盖头笼罩的身影，娇小，僵硬，像一朵被强行绑缚在他身边的、沉默的绢花。

跪拜，起身，再跪拜……太庙的高堂巍然矗立，列祖列宗的牌位犹如冰冷的目光俯视着下方。他依循礼仪叩首，心中却无半分敬畏或喜悦，唯有一片荒芜蔓延开来。每一次俯身，衮冕上的玉旒随之剧烈晃动，遮掩了视线，也仿佛将他与这喧嚣而虚伪的世界短暂隔离。他听见礼官以洪亮且毫无波澜的声调吟诵冗长的祝词，那些歌颂天作之合、祈求子孙繁茂的辞藻，落入他的耳中，只剩下空洞的回响。他甚至忍不住生出一抹恶意的念头：倘若祖宗有灵，见到这桩全无情意、满是算计的婚姻，又会作何感想？会不会觉得荒唐至极？

林静姝觉得自己快要被压垮了。凤冠的重量超出想象，脖子酸痛僵硬。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红，透过盖头下方的缝隙，她只能看到自己移动的脚尖和冰冷反光的地面。震耳的礼乐声让她心慌意乱，几乎站立不稳，全靠身旁嬷嬷暗中的搀扶和本能支撑。

周围充斥着无数道目光，探究的、好奇的、评估的……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她能感觉到身旁太子存在带来的巨大压力，冰冷而疏离。每一次跪拜，她都做得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引来祸端。礼官的唱喏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缓慢地跟着做动作，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一种被巨大力量裹挟着、无法自主的茫然。这庄严肃穆的场合，这象征着无上荣光的仪式，于她而言，只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刑罚。

当礼官终于高唱到“夫妻交拜”时，两人在指引下，缓缓转向对方。

萧承煜微微躬身，目光垂落，只看到对方大红的嫁衣下摆和一双微微颤抖的、穿着精美绣花鞋的脚。心中无波无澜，只想着这冗长的仪式何时结束。

林静姝深深屈膝，盖头晃动间，隐约看到对方袍服上冰冷的龙纹和金线。心脏紧缩，仿佛这一拜，就将她此生彻底钉死在这深宫高墙之内。

一拜之下，礼成。鼓乐声达到高潮，百官躬身道贺。一片山呼海啸的“千岁”声中，两位新人却像是风暴中心，感受不到丝毫喜悦，只有无尽的空洞与疲惫。

热闹喧嚣终于被彻底隔绝在新房之外。东宫的寝殿被布置得极尽奢华，触目所及皆是大红色：红帐、红被、红烛、红色的窗花……桌上摆满了象征吉祥的干果点心，一对硕大的龙凤喜烛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跳动的火焰将房间照得透亮，却莫名显得有些诡异和清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料和酒气混合的味道。

宫女们屏息敛声，指尖轻颤却利落地完成最后的仪式。挑盖头、撒帐、念出一串早已经烂熟于心的吉祥话……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按部就班的过场，既庄重又疏离。当那柄温润的玉如意轻轻挑起盖头时，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入林静姝的眼帘，她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随后下意识地抬起了头，露出了掩于红绸之下的面容。

林静姝对上了一双眼睛。那是她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夫君当朝太子。他的脸很英俊，却苍白得没有血色。那双眼睛尤其令人心惊，深邃、漆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好奇，没有喜悦，甚至连厌恶都没有，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漠然。只是短暂的一瞥，她就慌忙低下头，心脏狂跳，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害怕。这种彻底的冷漠，比怒火更令人绝望。

萧承煜也看到了他的太子妃。一张年轻、姣好却写满惊惧和苍白的脸，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果然如他所料，柔弱，怯懦。他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懒得多看一眼。对他而言，这只是完成了一项必要的程序，接收了一件属于东宫的、名为“太子妃”的物品。

合卺酒被端了上来。两人的手臂僵硬地交缠，似是彼此间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连这简单的动作也显得格外沉重。酒杯缓缓凑到唇边，那酒液入口的瞬间，辛辣与苦涩在舌尖炸开，顺着喉咙一路烧灼下去，仿佛将这桩婚姻的滋味尽数融入其中，难以下咽，却又不得不咽。

仪式终于全部结束。宫女内侍们如潮水般无声地退下，轻轻关上了沉重的殿门。

“吱呀”一声。最后一点人声消失了。

偌大的新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那对燃烧得正旺、噼啪作响的红烛。

刚才还有一丝人气的房间，瞬间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极度尴尬和冰冷的寂静所吞没。红烛的光亮反而衬得这寂静更加深重。华丽的婚床，喜庆的布置，此刻都显得无比讽刺。

林静姝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嫁衣的袖口，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也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带来的巨大压迫感。她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萧承煜只是冷冷地伫立了片刻，随后淡淡开口：“时辰不早了，明天还要入宫谢恩，你早些休息吧。”他的声音平静得近乎疏离，甚至连一个余光都未曾留给她，便径直转身，迈步走向房间另一侧隔出的暖阁。那里，为他备下了一张卧榻，却仿佛也隔开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丝温度。

他脱下繁重的外袍，随手搭在屏风上，吹熄了暖阁的灯，和衣躺下。

外间，龙凤喜烛依旧高燃，流下红色的烛泪，映照着满室喜庆的红色和那个独自端坐在婚床边、仿佛被遗忘的新娘。

一场极尽奢华的婚礼，最终在这死寂的沉默和刻骨的疏离中，彻底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