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棂,并未给东宫的新房带来多少暖意。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昨日残留的香料味和一种冰冷的沉寂。
林静姝早已醒来,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眼圈下有着淡淡的青影,被伺候的宫女用细腻的脂粉小心遮掩。太子妃的朝服比昨日的嫁衣稍轻便些,但依旧是层层叠叠,绯罗制成,绣着精致的翟纹,金线银线在晨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每一根丝线都仿佛在提醒着她的新身份和沉重的束缚。
萧承煜也已穿戴整齐。他依旧沉默寡言,面无表情,任由内侍为他整理好太子朝服的最后一处褶皱。他甚至没有看向林静姝的方向,仿佛她只是这殿内的一件摆设。
宫辇已在东宫门外等候。两架辇车,一主一次,规制分明。萧承煜径直走向前面那架更为宽敞华丽的辇车,脚步未停,更没有回头示意。内侍恭敬地掀开帘子,他俯身而入。
林静姝在宫女的搀扶下,登上了后面那架略小的辇车。车帘落下,将她与外界隔开,也将她与前面辇车里的那个人隔开。辇车起行,轱辘压过宫道的青石板,发出单调的声响。一路无话,只有仪仗侍卫整齐的脚步声和风吹旗帜的猎猎声。
至内宫门,需下车步行。萧承煜率先下车,理了理衣袖,便迈步向前走去。他的步伐是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属于储君的沉稳步调,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林静姝匆忙下了车,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微颤地提起繁复的裙摆,脚步轻快却又谨慎地追上前去。她不敢与他并肩而行,只默默维持着半步之遥,落在他的侧后方,低头敛眉,目光却忍不住悄悄抬向他的背影。宫道悠长而寂寥,汉白玉的栏杆在冷冽的空气中泛着清寒的光泽,红色宫墙如同无声的屏障,高耸入云,将一切温情隔绝在外,唯余一片令人窒息的肃穆。
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丝毫没有顾及身后的人是否需要适应这速度。林静姝需要略微急促地迈步才能跟上,沉重的朝服和头饰让她行动不便,呼吸也渐渐有些紊乱。她低着头,目光只能落在他那双绣着金云纹的玄色朝靴和随着步伐微微晃动的袍服下摆上。
这无声的前行,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感到压抑和卑微。他不需要说什么,只是这样走着,便清晰地划出了两人之间的界限,他是君,她是臣;他是主,她是附属。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寂感和惶恐笼罩着林静姝。
终于到了皇帝日常起居的宫殿外。经内侍通传后,两人一前一后步入殿内。殿内熏香袅袅,气氛庄严。
皇帝并未在正殿,而是在东暖阁。贤妃娘娘果然也在,正陪着皇帝说话,见他们进来,便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儿臣参见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贤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臣媳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贤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两人依礼跪拜,声音在安静的暖阁内格外清晰。林静姝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她极力克制着。
“平身吧。”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和却自带威严,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谢父皇。”两人起身,垂首恭立。林静姝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皇帝的目光先是落在萧承煜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昨日礼仪繁琐,瞧着气色倒还平稳。既已成家,便是真正的成人了。日后当时时自省,勤勉于政务学业,谨言慎行,方不负朕望,亦不负储君之位。”
萧承煜躬身,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定当时时自省,克勤克俭,尽心竭力,不敢有负父皇期望。”他的回答标准让人挑不出错处,却也听不出丝毫真情实感。
皇帝嗯了一声,听不出是满意还是其他,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始终低着头的林静姝。
“太子妃。” 被皇帝点名,林静姝浑身一颤,连忙应道:“臣媳在。”声音细若蚊蚋。 “抬起头来。”皇帝的声音依旧平淡。
林静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缓缓抬起头,但目光依旧恭敬地垂着,不敢直视天颜,只敢望着皇帝袍服上的龙纹。
皇帝打量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能洞察人心。片刻后,才道:“林太傅家教严谨,朕素有耳闻。你既入天家,便是皇家妇,日后当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修德持身,宽容柔顺,辅佐太子,和睦宫闱,一言一行皆需为天下女子之表率。这些,你可明白?”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林静姝心上。她努力稳住声音,按照嬷嬷反复教导过的话回答:“臣媳明白。陛下教诲,臣妾定当时刻铭记于心,修习女德,谨言慎行,尽心侍奉,克尽己责,绝不敢有违陛下期望,亦不敢玷辱天家声誉。”她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
贤妃娘娘唇角微扬,语调如春风拂柳般温柔慈和,恰到好处地驱散了殿内那一丝令人屏息的紧绷:“陛下,您瞧瞧,刚一来就板起面孔训导人。孩子们昨日才历经奔波劳累,可莫要叫他们因您的威严而心生怯意。”她话音未落,便转头望向林静姝,眸光柔和如水,带着几分安抚意味,“太子妃不必这般拘谨。宫中规矩虽繁冗琐碎,但日久天长,总会习以为常。若是缺了什么,或是何处不便,尽管派人知会本宫一声,万不可委屈了自己。”
林静姝忙向贤妃方向微微屈膝行礼:“谢贤妃娘娘关怀垂问,宫中一切用度周全,并无短缺。臣妾……会尽快习惯的。”她小心翼翼地应答。
贤妃轻轻颔首,旋即转向皇帝,唇角含笑,语调温柔似水:“陛下且看,太子妃容貌端庄秀丽,举止温婉可人,一颦一笑皆显知书达理之风范。与太子殿下并肩而立时,真可谓珠联璧合,宛若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她嗓音轻柔,字字如润物细雨,悄然渗透空气,试图为这场蕴藏权谋的联姻增添一抹温情的亮色,仿佛要将冷硬的政治筹码镀上一层柔和的人情光辉。
皇帝闻言,脸上似乎也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笑意,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最后淡淡道:“贤妃说的是。既成夫妻,便当相敬如宾,同心同德。望你二人日后能如此。”
“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定当相互敬重,同心同德。”“是,臣媳谨记父皇教诲,定当相互敬重,同心同德。”两人再次齐声应道,如同排练好的木偶。
皇帝似乎倦了,又简单问了两句“昨夜歇得可好”、“早膳用了什么”之类的闲话,便挥了挥手:“罢了,你们回吧”
“儿臣告退。”“臣媳告退。”
两人再次恭敬行礼,然后低着头,保持着来时的顺序,一前一后,躬身退出了暖阁。
直到退出殿外,走下汉白玉台阶,重新呼吸到室外清冷的空气,林静姝才感觉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些,后背早已被一层冷汗浸湿。刚才面圣的那短短一刻钟,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比昨日一整天的繁文缛节更加令人疲惫。
而走在前面的萧承煜,自始至终,神情未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经历的只是一场与己无关的、例行公事的表演。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林静姝一眼,仿佛她是否跟上、状态如何,都与他毫无关系。两人依旧保持着那段不远不近、却仿佛隔着鸿沟的距离,沉默地向下一处宫殿走去。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错在一起,却又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