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礼制,大婚三日后,太子妃需归宁回门。这一日,林府所在的街巷早已被肃清干净,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站满了身着鲜明服色的侍卫,气氛森严。林府中门大开,林太傅携阖府上下,穿着正式的朝服或命妇礼服,早已恭敬地等候在府门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寂静,连平日里叽叽喳喳的麻雀似乎都噤了声。
时辰一到,太子的仪仗便出现在了街口。旗帜鲜明,扈从如云,极尽皇家威仪。队伍在林府门前停下。萧承煜率先从銮驾中走出,他今日依旧是一身储君常服,面色平淡,看不出喜怒,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林家人,如同扫过路边的石阶。
林静姝也在宫女的搀扶下,从后面的凤舆中走出。她穿着太子妃规制的常服,比朝服稍显轻便,但依旧华贵非常,衣料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她抬起头,看向那座熟悉的府邸,看向跪在门前黑压压的亲人,看到父亲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微动,心中百感交集,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又强行忍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以林太傅为首,所有林府之人齐刷刷跪倒在地,声音洪亮而恭谨,却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萧承煜微微抬手,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岳丈大人请起,诸位请起。今日是家宴,不必多礼。” 他的话客气而疏离,将“家宴”二字说得如同公务一般。 “谢殿下隆恩。”林太傅等人这才起身,却依旧躬着身子,不敢直视。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敬畏:“殿下与娘娘驾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入内。”
进入府内,宴席早已备好。虽是家宴,但因太子驾临,规矩丝毫不敢错乱。萧承煜自然被奉于上座,林静姝坐在他身侧。林太傅及家中男眷在下首作陪,女眷则另设一席,隔着屏风。精美的菜肴一道道端上,却无人真正有心思享用。
宴席间,气氛显得恭敬而又拘谨。林太傅率先举起酒杯,声音中带着刻意的小心与几分难以掩饰的紧张:“殿下,娘娘,臣谨以此杯薄酒,恭祝殿下与娘娘琴瑟和鸣,福泽绵长。”他稍稍一顿,目光低垂,似在斟酌措辞,随后才缓缓开口,“小女……静姝年幼不懂事,若有不当之处,万望殿下宽宥,不吝赐教。” 他的话虽冠以祝福之名,却更像是一场低声下气的恳求,每字每句都透着隐忍与无奈,仿佛生怕一个不慎便会招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萧承煜端起酒杯,指尖划过微凉的杯壁,语气淡漠:“岳丈言重了。太子妃温婉知礼,贤良淑德,岳丈教导有方。” 他轻轻抿了一口酒,便放下了杯子,动作优雅却透着敷衍。
林静姝的兄长林静鑫也紧张地起身敬酒,说话都有些结巴:“殿、殿下,臣……臣敬您一杯,愿……愿殿下……万事如意…”
萧承煜只是淡淡点头,并未多言。
林静姝食不知味。眼前的珍馐美味如同嚼蜡。她听着父亲和兄长们小心翼翼、甚至带着谄媚的对话,看着母亲和姐妹们在屏风后模糊的身影,只觉得这座生活了十多年的家,变得无比陌生。母亲隔着屏风,声音传来,带着哽咽却强装欢欣:“静姝……娘娘在宫中一切可好?殿下待你可好?”
林静姝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悦耳:“劳母亲挂心,女儿一切安好。宫中诸事顺遂,殿下……殿下待女儿极好。”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感觉到身侧萧承煜投来的、一瞥而过的冰冷目光,让她如坐针毡。
宴席过后,按规矩,太子妃可至出嫁前的闺房稍作休息。萧承煜则被林太傅请去书房“赏画品茗”。
一进入熟悉的闺房,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母亲和最贴身的嬷嬷丫鬟,林静姝强撑了许久的坚强瞬间崩塌了。
“娘……”她只唤了一声,声音便已哽咽破碎,眼泪如同决堤般涌出,扑进母亲怀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娘……我……我好想你……”
林静姝话音未落,泪水已如断线珍珠般滚滚而下。林夫人一把将女儿搂入怀中,手掌轻抚着那单薄的背脊,声音因哽咽而颤抖得几乎破碎:“我的儿……我的心肝宝贝……是娘对不住你啊……这才短短三日,怎的竟瘦成了这般模样?宫里可是……可是有人亏待了你?”她竭力压住心头翻涌的不安,却仍忍不住追问,“太子殿下他……他待你究竟如何?”目光触及女儿强颜欢笑的神色,再联想起太子那冷漠疏离的态度,她的心已沉了大半,答案呼之欲出,却依旧抱有一丝侥幸,希冀从女儿口中听到些微安慰。
林静姝只是摇头,泣不成声,万千委屈堵在胸口,却一句也不能说。她怎能说太子对她视若无睹?怎能说东宫冷得像冰窖,夜夜她独自一人对着红烛到天明?这些话说出来,不仅是给家族惹祸,更是打皇家的脸面。她只能模糊地哽咽道:“……没有委屈……都……都好……女儿只是……只是想家……想吃娘做的桂花糕……”
一旁的嬷嬷也抹着眼泪劝道:“娘娘,快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一会儿还要见人呢。太子妃殿下,您如今身份不同了,要保重凤体啊……”
姐妹们纷纷围了上来,有的递上帕子,有的轻声安慰:“姐姐,宫里是不是有许多好吃的?”“姐姐,那些娘娘们可还好相处?” 她们语气天真无邪,却在不经意间更显出林静姝处境的凄凉。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单纯的好奇与关切,而她只能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心中的无奈与苦涩却无人能懂。
林夫人心如刀绞,知道女儿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也不敢再深问,只能含着泪安慰:“好孩子,习惯就好了……你是太子妃,未来的国母,这是天大的荣耀,定要谨言慎行,伺候好太子殿下……凡事……凡事多忍让……” 她的安慰苍白无力。
短暂的时光飞逝,外面的嬷嬷便来轻声提醒:“娘娘,时辰差不多了,殿下那边想必也已结束了。”
林静姝身体一僵,赶紧擦干眼泪,由着丫鬟重新敷粉、抿唇,整理好妆容衣饰,努力恢复成那个端庄持重的太子妃模样。镜子里的她,眼眶依旧微红。
走出闺房,萧承煜也已从书房出来,正与林太傅说着什么,依旧是一副淡漠的神情,见她出来,只是瞥了一眼,并未询问她眼睛为何发红,仿佛刚才的分别只是无关紧要的间歇。
林太傅躬身道:“殿下,娘娘,车驾已备好。”
两人在林府众人又一次的跪送中,登上銮驾。 “恭送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车帘落下,彻底隔绝了林府众人担忧和不舍的目光。仪仗起行,缓缓驶离这座承载着她所有少女回忆的家。
来时还带着一丝微弱的、对亲情慰藉的渴望,回程时,却只剩下更深的绝望和冰冷。回门,非但没有缓解她的思乡之情和恐惧,反而像一场短暂的、哭醒的梦境,梦醒后,现实的冰冷更加刺骨。
她透过辇车窗幔的缝隙,看着熟悉的街景一点点后退,最终被巍峨的、冰冷的宫墙彻底吞噬。
她知道,她的人生,从踏上那顶凤舆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不同了。而这座皇城,将是她余生无法逃离的华美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