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终于抵达了京畿之地。官道越发平坦宽阔,沿途村镇越发稠密繁华,空气中似乎都飘荡着京都特有的、混合着脂粉、酒香与尘世喧嚣的气息。与北境的荒凉苦寒、朔风城的血色残破相比,这里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然而,这份繁华却并未让车内的萧知珩和沈清宴感到丝毫放松,反而像一层无形的枷锁,缓缓收紧。
距离京城尚有十数里,便有礼部的官员带着仪仗等候在长亭,言称奉旨迎接平宁王世子凯旋。场面做得十足,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引得沿途百姓纷纷驻足围观,议论纷纷。
“看!那就是平宁王世子!”
“听说在北边打了好大的胜仗!”
“年纪轻轻,真是了不得!”
“瞧着倒是俊朗,就是脸色不太好……”
各种目光——好奇、羡慕、探究、甚至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嫉妒——聚焦在车队上,尤其是萧知珩所乘的那辆马车上。
萧知珩不得不强打精神,出面与礼部官员寒暄应酬,接受那套官样的欢迎辞令。他脸上挂着得体的、略显疲惫的微笑,应对自如,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冷然的疏离。沈清宴则依旧遵循礼制,安静地待在车中,并未露面。
应付完官面上的迎接,车队继续前行。越靠近京城,气氛越发微妙。除了礼部的仪仗,似乎还有各路人马的眼线混迹在人群之中,暗中观察着这支从北境归来的队伍。
终于,巍峨的京都城墙出现在视野尽头,如同匍匐的巨兽。高耸的城门楼下,更是黑压压地聚集了更多人。除了看热闹的百姓,显然还有不少朝廷官员的身影。
就在车队即将驶入城门之时,异变陡生!
一群穿着御史台官袍的官员,突然冲出人群,拦在了车队前方!为首一人,面色肃然,手持笏板,高声喊道:“平宁王世子且慢!”
鼓乐声戛然而止。热闹的气氛瞬间凝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几位御史身上。
礼部官员脸色一变,上前呵斥:“王御史!尔等这是何意?没看到世子车驾在此吗?休得冲撞!”
那王御史却毫不退让,声音反而更加高昂,义正词严:“正是因世子车驾在此,下官等才不得不冒死拦驾!世子殿下在北境之功,朝廷自有封赏。然,功是功,过是过!朔风城一战,我将士死伤惨重,百姓流离失所,城池几近报废!此等重大损失,岂能不察?”
他猛地转身,面向周围越来越多的百姓和官员,慷慨陈词:“臣等并非质疑世子忠勇,然世子年少资浅,是否确有指挥失当、刚愎自用之过?致使如此多的忠魂埋骨边关,岂能因胜而掩过?臣等恳请陛下,功必赏,过必罚!应对北境战事得失,进行彻查!给天下将士和百姓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对!彻查!”
“功过必须分明!”
其余几名御史也纷纷附和,声音激昂。
场面顿时一片哗然!百姓们窃窃私语,官员们神色各异。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萧知珩的下马威!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他刚刚凯旋归来的时刻,就将“过失”和“罪责”的帽子扣下来,打击他的声望,让他颜面扫地!
礼部官员气得脸色发白,却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车队中的护卫们则面露怒色,手按上了刀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马车内,沈清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她透过车帘缝隙,看着外面那几位义正词严的御史,心中一片冰冷。太子……果然出手了,如此迫不及待,如此狠辣!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主车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萧知珩缓缓走了下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染尘的戎装,肩头包扎处的白布隐约可见,脸色苍白,身形甚至有些消瘦,但当他站定之时,那股历经血火淬炼出的沉静气势,却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他没有看那些御史,目光先是扫过周围黑压压的人群,然后缓缓落在那位王御史身上,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王御史所言,甚是有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些御史。他们没想到萧知珩竟是这个反应。
萧知珩继续平静地说道:“朔风城一战,我军将士伤亡惨重,百姓受苦,城池损毁,皆乃事实。我身为督军使,指挥不力,责无旁贷。”
他承认了!他竟然当众承认了!
王御史等人脸上闪过一丝得色,正要继续发难。
却听萧知珩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然而,本督更想请教王御史及诸位大人!我军将士为何伤亡惨重?是因为他们不够勇猛吗?朔风城为何缺粮至此,以至将士饿着肚子与狄人血战?是因为我国粮仓空虚吗?”
他的目光如冷电般射向王御史:“还是因为,本该及时送达的军粮饷械,迟迟未至?是因为通往北境的粮道,莫名受阻?是因为朝中有人,视数万边军性命如草芥,视国土安危如儿戏,为一己私利,不惜通敌误国?!”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现场每一个人的心上!声音掷地有声,带着血淋淋的控诉!
王御史等人脸色瞬间大变,张口结舌,竟一时无法反驳!他们没想到萧知珩如此犀利,不仅不辩解,反而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更深处、更敏感的粮草问题!
周围的百姓和官员也彻底哗然!粮草延误?通敌误国?这可是天大的指控!
萧知珩步步紧逼,目光扫过那些脸色发白的御史:“诸位御史大人既然要彻查,那便彻查到底!从朔风城每一个战死的将士因何而死查起!从每一粒未按时送达的军粮去向查起!从每一个延误军机的环节查起!本督愿全力配合!正好也请陛下和天下人看看,这朔风城的功过簿上,到底都该写上谁的名字!”
他这番话,可谓字字诛心,将一场针对他个人的问责,瞬间扭转成了对整个户部、甚至对太子一党的凌厉反击!
王御史等人冷汗涔涔,他们接到的指令只是敲打萧知珩,泼点脏水,可没让他把火烧到粮草和更高层的人物身上!这要是真彻查下去……
就在他们骑虎难下之时,又一队人马从城内疾驰而来。
“圣旨到——!”
为首的内侍高亢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众人连忙跪倒接旨。
内侍展开黄绢,朗声道:“陛下口谕:平宁王世子珩,浴血奋战,守土有功,身心俱疲。着即刻回府休养,三日后于太极殿陛见。其余事宜,朕自有圣断。钦此——!”
这道旨意来得恰到好处,既安抚了萧知珩,又强行中止了这场即将失控的冲突。
“臣,领旨谢恩!”萧知珩叩首,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王御史等人也如蒙大赦,慌忙叩头,灰溜溜地退到了一边。
萧知珩不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重新登上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无数道复杂的目光。
车队再次启动,缓缓驶入那深不可测的京都城门。
这场京门风波,看似以皇帝的干预而暂时平息。
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萧知珩掷地有声的质问,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必将在这座繁华帝都之下,激起汹涌的暗流。
马车内,萧知珩闭上眼,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深深的疲惫。
沈清宴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刚才……很危险。”
萧知珩反握住她微凉的手,睁开眼,眼中寒光未退:“躲不过的。既然他们不想让我好过,那谁也别想好过。”
京都,他已不再是那个可以任人拿捏的纨绔世子了。
北境的风雪和鲜血,早已将他淬炼成了一把出鞘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