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南行,并未直接踏上通往京城的官道,而是在萧知珩的授意下,绕了一段路,驶向一个位于山坳处的偏僻村落。
这里,是副将赵擎的老家。那位在最后时刻,用自己和五十名死士的性命,为朔风城换回一线生机、换来那袋染血杂粮的将军,便长眠于此。
越靠近村落,气氛便越发沉寂。春风似乎也绕开了这片被悲伤笼罩的土地,只余下料峭的寒意。村口枯树下,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停下玩耍,怯生生地看着这支突然出现的、带着肃杀之气的车队。
萧知珩下令车队在村外等候,只带了沈清宴和两名亲卫,步行入村。
村落破败,房屋低矮,几乎看不到什么壮年男丁,只有些老人、妇孺和面有菜色的孩童。得知是朔风城来的将军,一位颤巍巍的老者将他们引到了一处最为简陋的土坯院前。
院门虚掩着,院内冷冷清清,只有一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在啄食着地上的碎屑。
一个穿着粗布孝服、身形单薄的妇人正背对着门口,在院中一小块菜地里费力地锄着地。她身边,跟着一个约莫五六岁、同样穿着孝衣、瘦小得让人心疼的男孩,正笨拙地帮母亲捡着地上的土块。
听到脚步声,妇人回过头来。她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容憔悴,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皱纹,一双眼睛红肿未消,里面盛满了巨大的悲痛和一种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麻木。
当她看到萧知珩一身未卸的戎装,以及他身旁气质不凡的沈清宴时,愣了一下,手中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显然认出了萧知珩,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
那小男孩害怕地躲到母亲身后,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露出一双大眼睛,惶恐地看着来人。
萧知珩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酸涩难当。他上前一步,声音因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格外低沉沙哑:“赵家嫂子……我是萧知珩。我……来看您和孩子。”
妇人终于哭出声来,却又猛地捂住嘴,强行忍住,拉着孩子就要下跪:“民妇……民妇参见将军……不知将军大驾……”
萧知珩连忙伸手虚扶:“嫂子不必多礼!是我该拜谢您和赵将军!”他说着,竟是真的对着妇人,深深作了一揖。
妇人吓得连连后退,手足无措:“使不得!将军使不得!折煞民妇了……”
沈清宴眼中含泪,上前轻轻扶住妇人颤抖的手臂,柔声道:“嫂子,我们此番前来,一是代朔风城全体将士,拜谢赵将军救命之恩;二来,也是想看看,您和孩子日后生活可有什么难处?”
提到亡夫,妇人的眼泪又决堤而下,她摇着头,哽咽道:“没什么难处……朝廷……朝廷发了抚恤……他……他是为国尽忠……死得其所……我们娘俩……能活……”
她说得艰难,那强装的坚强更是让人心碎。那点微薄的抚恤,如何能支撑这孤儿寡母长久生活?
萧知珩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里面是他此次受赏的大部分金银,还有沈清宴变卖首饰凑出的一部分。他将布袋轻轻放在院内那张破旧的木桌上。
“嫂子,这些您务必收下。不是抚恤,是朔风城所有受过赵将军恩惠的弟兄们的一点心意。给孩子的,让他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赵将军在天之灵,也能欣慰。”
妇人看着那袋金银,慌忙摆手:“不能收!将军,这不能收!太多了……”
“您必须收下!”萧知珩语气坚决,“否则,我萧知珩,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赵将军,和无辜战死的弟兄们!”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和愧疚。若非他无能,或许赵擎不必走上那条绝路。
妇人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眼中的痛色,最终不再推辞,只是拉着儿子,再次深深福了下去,泣不成声:“谢……谢谢将军……”
“孩子叫什么名字?”沈清宴蹲下身,看着那个依旧怯生生的小男孩,柔声问道。
“回……回夫人,孩儿名叫……赵平安。”妇人声音哽咽,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爹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不求这孩子将来大富大贵,只盼他能……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她的声音微颤,仿佛丈夫的话语还萦绕在耳畔,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深情与不舍。
沈清宴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她从腕上褪下一只成色极好的玉镯,塞到孩子手里:“好孩子,要听娘亲的话,好好长大,平平安安。”
那孩子握着温润的玉镯,懵懂地看着她,又看看母亲。
萧知珩又仔细询问了家中可有田产,生活可有其他困难,并吩咐亲卫记下,日后务必暗中照应。
最后,他低声道:“嫂子,可否带我们去……赵将军坟前祭拜一番?”
妇人含泪点头。
赵擎的坟就在村后的山坡上,一座新堆的黄土坟茔,简陋得令人心酸,只有一块粗糙的木碑,上面刻着“夫赵擎之墓”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显然是出自妇人之手。
坟前,只有几棵枯草在寒风中颤抖。
萧知珩和沈清宴站在坟前,沉默良久。亲卫点燃了香烛,摆上了简单的祭品。
萧知珩接过亲卫递来的酒坛,拍开泥封,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他将酒缓缓洒在坟前,声音沉痛而坚定:“赵大哥,我萧知珩,来看你了。朔风城,守住了。狄人,被打退了。弟兄们的血,没有白流。你安心去吧。你的家,你的孩子,只要我萧知珩活着一日,必不让他们受人欺辱,必让他们安稳度日!此誓,天地共鉴!”
说完,他举起酒坛,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烈酒,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中的悲怆。
沈清宴也上前,默默斟了一杯酒,洒在坟前,轻声道:“赵将军,一路走好。”
祭拜完毕,萧知珩和沈清宴又在坟前静立了片刻,这才心情沉重地告辞离去。
妇人拉着孩子,一直送到村口,看着车队渐渐远去,消失在尘土之中。
她回到那座冰冷的土坯院,看着桌上那袋沉甸甸的金银,又想起那位年轻将军通红的眼眶和郑重的誓言,终于再也忍不住,抱着儿子,失声痛哭起来。
这一次,眼泪里除了悲伤,似乎又多了一丝微弱的、渺茫的暖意。
车队重新驶上通往京都的官道。
车帘低垂,萧知珩靠在车壁上,闭着眼,久久不语。沈清宴默默陪在一旁,握着他冰凉的手。
黄土孤坟,孤儿寡母的景象,像一幅沉重的画卷,压在他们心头。这场战争的胜利,背后是无数个破碎的家庭和逝去的生命。
这份沉重,远比京都的繁华和即将到来的纷争,更让他们刻骨铭心。
萧知珩睁开眼,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目光变得愈发深沉坚毅。
沿途州县官员早已收到消息,纷纷出城迎送,谄媚之词不绝于耳。萧知珩大多称伤推辞,只偶尔见一见几位品级较高的官员,态度不卑不亢。
沈清宴则始终安静地待在车中,避免抛头露面。她敏锐地察觉到,那些官员的热情背后,藏着多少试探与算计。
这一日,车队行至距离京城不足百里的官驿歇息。夜深人静时,萧知珩的亲卫队长悄然来报:“世子,探听到消息。京中近日……颇不平静。御史台接连上本,弹劾世子您……年少冒进,指挥失当,致使朔风城损兵折将,百姓流离……还说……还说您与沈将军……功过不清,或有……沽名钓誉之嫌……”
亲卫队长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愤懑。
萧知珩听完,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冷笑一声:“果然来了。太子殿下,还真是急不可耐。”
他看了一眼身旁神色担忧的沈清宴,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放心,跳梁小丑而已。陛下……尚未表态。”
但他心中清楚,陛下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这场针对他的风波,绝不会轻易平息。
凯旋归途,并非坦途,而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京都的方向灯火隐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