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雷霆骤降

午后的阳光带着几分慵懒，透过书房支摘窗上细致的冰裂纹，在紫檀木书案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萧知珩穿着一身素色常服，肩头的伤处隐隐作痛，但精神尚可。他正与沈清宴对坐，翻看着离京这数月间积压的一些田庄账目和无关紧要的往来文书。沈清宴偶尔轻声解释几句，室内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岁月静好的宁谧。

然而，这份宁谧脆弱得如同窗上的薄纱。

先是极远处传来一阵模糊的、不同于寻常市井的喧嚣，像是沉重的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密集而急促。萧知珩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与沈清宴疑惑的目光撞在一起。那喧嚣声由远及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清晰，伴随着甲胄叶片碰撞特有的、冰冷铿锵的金属声，如同一股不祥的寒流，迅速逼近王府！

“外面怎么回事？”萧知珩眉头蹙起，放下笔。

话音未落，府门外已传来管家福伯又惊又怒的呵斥，声音尖锐地划破了府内的平静：“你们……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平宁王府！可知这是何等地方？！”

一个冰冷、倨傲、带着十足官威的声音毫不客气地压过了福伯：“京兆尹府办案！奉旨查抄要犯！闲杂人等闪开，否则以同党论处！”

“京兆尹府？”“奉旨查抄？”“要犯？”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炸响在书房内外！

萧知珩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肩伤，一阵刺痛，他却浑然不觉。沈清宴也立刻起身，脸色瞬间苍白，手下意识地扶住了桌沿才稳住身形。

两人快步走出书房，刚到廊下，便看到二门已被粗暴地撞开，一队如狼似虎、手持铁尺锁链的京兆尹衙役，在一名身着绯色官袍、面色冷峻的官员带领下，气势汹汹地直闯内院！阳光照在他们冰冷的铁尺和衙役们毫无表情的脸上，反射出令人心寒的光。府中闻讯赶来的小厮丫鬟们吓得瑟瑟发抖，远远躲着，不敢靠近。

为首那官员，萧知珩认得，是京兆尹手下的治中从事李文，素以手段狠辣、攀附东宫著称。

“李大人！”萧知珩面沉如水，一步挡在沈清宴身前，将妻子护在身后，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射李文，“光天化日，擅闯王府内宅，你这是何意？！”

李文停下脚步，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动作敷衍，语气更是毫无敬意：“世子殿下，下官奉命行事，得罪了。”他唰地一下亮出一卷盖着朱红大印的公文，声音刻意拔高，确保周围所有人都能听见，“有人弹劾，世子您在北境督军期间，涉嫌与粮道官员勾结，倒卖军粮，致使朔风城粮草断绝，将士伤亡惨重！此乃御史台联名弹劾奏章副本及京兆尹府协查文书！证据确凿，请世子殿下即刻随下官回衙门，协助调查！”

倒卖军粮？！

这四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带着血腥和污秽，狠狠泼洒在萧知珩身上！不仅让萧知珩瞳孔骤然收缩，周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也让周围所有王府下人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和骚动！

沈清宴从萧知珩身后走出，虽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但声音却异常清晰镇定，她直视李文：“李大人！世子刚刚浴血奋战归来，身负重伤，陛下亲口谕令回府休养，三日后陛见！你们无凭无据，仅凭一封不知真伪的弹劾，就敢上门拿一位有功于国的宗室世子？眼中可还有王法纲常？可还有陛下天威？！”

李文显然有备而来，对这番质问嗤之以鼻，冷笑道：“世子妃言重了！若无真凭实据，下官岂敢惊扰世子尊驾？人证物证俱在！”他语气斩钉截铁，“负责押送第二批北境军粮的仓曹参军孙礼，已然招供，指认世子您暗中授意其克扣粮草，并有其亲笔密信为证！此外，我们已在京郊某处，发现了藏匿的、印有军粮标记的粮袋，经查，与平宁王府名下的田庄脱不了干系！”

他不再废话，大手一挥，厉声喝道：“来人！请世子殿下‘移步’京兆尹府！”

几名膀大腰圆的衙役立刻如饿虎扑食般上前，铁尺横握，就要动手拿人。

“放肆！”萧知珩的亲卫队长目眦欲裂，带着数名王府护卫瞬间挡在萧知珩身前，“沧啷”声中，雪亮的佩刀半出鞘，凛冽的杀气弥漫开来，与衙役们形成了对峙之势！气氛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怎么？”李文眼神阴鸷，嘴角却带着一丝计谋得逞的狞笑，“世子殿下还想抗法不成？！抗旨不尊，罪加一等！届时，可就别怪下官不讲情面了！”

萧知珩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青筋跳动。他看着李文那副有恃无恐的嘴脸，看着周围那些如临大敌的衙役，瞬间明白了。这是一个死局，一个精心策划、环环相扣的毒计！人证物证“俱全”，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在他刚刚回府、立足未稳之时发动，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和辩解的机会！若是此刻抗法，正中对方下怀，不仅坐实了罪名，更给了他们动用武力、甚至格杀勿论的借口！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北境寒风仿佛再次灌入肺腑，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怒火和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意。他抬起手，缓缓但坚定地按下了亲卫队长握刀的手臂。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沈清宴。她紧紧咬着下唇，已然咬出了一道血痕，眼中泪水盈眶，却倔强地没有落下，那里面盛满了无尽的担忧、愤怒和与他同生共死的决绝。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彻心扉。

“清宴，”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照顾好家里，等父王回来。”

沈清宴的泪水终于滚落，她用力点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

萧知珩对她微微颔首，递过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随即毅然转向李文，神色竟已恢复了平静，甚至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凛冽寒意的嘲讽：“李大人，真是好手段。本世子随你去便是。”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李文的脸，一字一句道：“只是，这‘请神容易送神难’。李大人，希望你不要后悔今日之举。”

说罢，他竟不再看任何人，主动拂开身前犹自不甘的护卫，挺直脊背，步履沉稳地向着府门外走去……

“世子！”

“阿珩——！”

身后传来亲卫们悲愤的呼喊和沈清宴再也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那哭声像一把钝刀，狠狠剐蹭着他的心脏。

他没有回头。

沉重的王府朱红大门在他身后发出“轰隆”一声巨响，缓缓闭合，彻底隔绝了门外刺眼的阳光，也隔绝了门内他牵挂的一切温暖与牵挂。

光线骤暗。

萧知珩的身影，消失在了那象征着权势与阴谋的官差队伍之中。

平宁王府内，死一般的寂静之后，爆发出王妃晕厥过去的惊呼和下人们惊慌失措的哭喊。

沈清宴猛地用手背擦去眼泪，强迫自己从那巨大的打击中清醒过来。她脸色苍白，眼神却燃起了冰冷的火焰。

她知道，战争，从未结束。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变得更加肮脏和残酷。

而她，绝不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