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日头渐渐有了分量,透过层叠的海棠花叶,在青石板上筛下细碎的金斑。沈清宴命人在庭院最茂盛的那棵海棠树下设了张紫竹软榻,铺了玉色锦褥,又摆了张矮几,上头搁着药盏和几样清淡茶点。
萧知珩半倚在榻上,肩伤虽已愈合,脸色仍透着久病初愈的苍白。他今日穿了件月白直缀,越发显得清瘦。沈清宴坐在榻边,正仔细地将温好的汤药一勺勺喂到他唇边。
“苦。”他蹙眉,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沈清宴不语,只从青瓷碟里拈起一枚蜜渍海棠果,轻轻塞进他嘴里。萧知珩顺势含住,舌尖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指尖。那温热的触感让沈清宴耳根一热,嗔怪地瞪他一眼,却见他眼底漾着得逞的笑意。
“整日把我当三岁孩童照料。”他握住她欲缩回的手,指尖细细描摹她掌心的纹路。那上头有常年握笔的薄茧,也有近日操持家务新添的细痕。
沈清宴任由他握着,另一只手却轻柔地替他抚平衣襟上的褶皱,指尖不经意间掠过那微乱的布料,仿佛连带着想抚平他眉间的烦忧。“你若真能像孩童一样让人省心,我或许便不必日日忧心,也不至于凭空添了几根白发。”她语调淡然,却不掩一丝无奈,似叹息,又似玩笑,轻轻飘散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这些夜里,她总在他惊醒时第一时间点亮床头的灯。有时是朔风城的烽火入梦,有时是牢狱的镣铐声响,他总是浑身冷汗地坐起,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每到这时,沈清宴便会轻轻哼起幼时母亲哄她入睡的江南小调,直到他重新睡去。
萧知珩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下颌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闷闷的:“有你在身边,那些噩梦便不那么可怕了。”
微风拂过,海棠花瓣簌簌而下,几片粉白落在沈清宴乌黑的发间。萧知珩小心地为她拂去,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还记得我们大婚那日吗?”他忽然问。
沈清宴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怎会忘记。你被灌得酩酊大醉,还非要亲自替我卸妆,结果把螺子黛当成了口脂,在我唇上画了好大一道。”
萧知珩低笑,胸腔微微震动:“那时我只觉得你美,美得让我不敢直视。如今才明白,这世间最美的不是皮相,而是有人愿意在你最狼狈时,依然握紧你的手。”
他说的是牢狱中她四处奔走的身影,是朔风城下她策马而来的决绝。
沈清宴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夫妻本就是一体的。你荣耀时我与你同享,你落难时我自然要与你共担。”
午后的阳光暖得让人昏昏欲睡。萧知珩怕她着凉,命春桃取了藕荷色薄毯来,仔细为她盖好。看着她恬静的睡颜,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他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柔软。
这些时日,她不仅要照料他的伤势,打理偌大的王府,还要周旋于各府女眷之间,维系着平宁王府的人脉。人人都道世子妃贤惠能干,只有他知道,这份贤惠背后是怎样的坚韧与智慧。
他忍不住俯身,在她光洁的额间印下一个珍重的吻。
沈清宴在睡梦中似有所觉,唇角微微扬起,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宣纸窸窣的轻响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她缓缓睁开眼,只见萧知珩正坐在矮几旁,手中执笔,专注地描画着什么。她好奇地凑近一看,才发现纸上竟是她的睡颜。一笔一画间,墨色浓淡相宜,仿佛将她方才沉睡的模样悄然定格在了那一方纸页之上。
“画得可真够难看的。”她故意出言挑剔,语气中带着几分促狭,“这鼻子歪得像是要偏离了脸庞,眼睛也一高一低,完全不对称。”
萧知珩也不恼,笑着添上最后几笔:“在我眼里,这就是最美的模样。”
画中的女子恬静安睡,海棠花瓣落满衣襟,眉宇间是从前未有过的安宁与满足。
沈清宴看着画,忽然轻声道:“若是能一直这样平静该多好。”
萧知珩放下笔,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清宴,我向你保证,终有一日,我会让你过上真正安稳的生活。不必再担惊受怕,不必再周旋算计。”
“我相信。”沈清宴微笑,指尖轻轻划过画中人的轮廓,“但我不急。只要与你在一起,什么样的日子都是好的。”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交织在落花铺就的青石板上。侍女们远远看着这温馨的一幕,都不忍上前打扰。
晚膳后,萧知珩在书房处理积压的公务,沈清宴就在一旁替他整理文书。烛火跳跃,映照着两人默契的身影。
“这里,”沈清宴指着一处账目,“西郊田庄的收成比去年好了三成,我想着多出来的部分,可以拨去慈幼局。”
萧知珩点头:“你做主就好。对了,前日兵部侍郎夫人送来帖子,说是要办赏花会……”
“我已经回绝了。”沈清宴从容道,“只说你要静养,我也要随身照料。这个时候,我们还是少露面为好。”
萧知珩赞赏地看着她。如今朝中太子与成王明争暗斗愈演愈烈,平宁王府确实应该暂避锋芒。
夜深了,沈清宴催着他歇息。卧房内,她为他解开衣带,仔细检查肩上的伤疤。那道狰狞的伤口已经愈合,留下深色的疤痕。
“很难看吧?”萧知珩问。
沈清宴的指尖轻轻掠过那道疤痕,随即摇了摇头,嗓音温和而坚定:“这是你守护家国留下的印记,于我而言,它不仅仅是伤痕,更是一种无言的美。”
她吹熄烛火,在他身边躺下。月光从窗纱透进来,温柔地笼罩着二人。
“清宴,”黑暗中,萧知珩轻声说,“等这些事情了结,我带你去江南看看。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杏花烟雨吗?”
“好。”沈清宴握住他的手,“去哪里都好,只要和你一起。”
窗外月色如水,海棠香气隐隐浮动。在这片刻的安宁里,他们暂时忘却了朝堂的纷争,只是相拥而眠,如同世间最寻常的夫妻。
然而他们都明白,这样的平静不会持续太久。但在暴风雨再次来临前,能拥有这样温馨的时光,已是上天最好的恩赐。
而对沈清宴来说,无论前路如何,只要身边的人是萧知珩,她便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