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旬前的黄昏,沈清宴还倚在窗边做针线。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镀了层暖光。萧知珩走进来时,正看见她对着手中的香囊出神。
"又在绣什么?"他在她身边坐下,目光落在那个半成的香囊上。月白的缎面,已经绣好了一枝海棠,正待绣上另一枝。
"给你的。"沈清宴抬起头,眼角漾开温柔的笑意,"记得你说过,原先那个旧了。我瞧着这海棠花样正好,就绣了一对。"
萧知珩接过香囊,指尖抚过细密的针脚。并蒂海棠相依相偎,就像他们二人。
"等你绣好了,我日日戴着。"他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指尖冰凉,"手这样冷,可是又不舒服了?"
沈清宴轻轻摇头:"只是坐得久了些。"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忽然轻声道,"知珩,若是...若是我..."
"没有若是。"萧知珩打断她,将她揽入怀中,"你和孩子都会平安。"
她在他怀里轻轻叹息,终是没有再说下去。
谁也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诀。
沈清宴是在卯时初发动的。
第一阵宫缩来时,她正梦见那片西府海棠。在梦里,海棠果熟透了,坠得枝头沉甸甸的,她踮着脚去摘,却总觉得差那么一点。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萧知珩还睡在她身侧,呼吸均匀。"唔..."她轻哼一声醒来,绿漪立刻从脚踏上起身,熟练地扶住她:"小姐?是不是要生了?"
春桃已经点亮了床头的灯,暖黄的光照在沈清宴苍白的脸上。张嬷嬷闻声进来,沉稳地吩咐:"春桃去请稳婆和太医,绿漪伺候世子妃更衣。动作轻些,莫要惊扰了世子。"
萧知珩还是被惊醒了,看到沈清宴痛得蜷缩的样子,立即就要下床:"清宴!是不是..."话未说完,他已经从她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来人!传稳婆!传太医!"他翻身下床,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世子莫急。"张嬷嬷拦住他,"产房已经备好了,老奴这就扶世子妃过去。"
她静静躺着,感受着这既陌生又熟悉的痛楚。三年前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也是在这样的清晨给了她这样的信号。那时她满心欢喜,却不知等着她的是小产的剧痛和漫长的调养。
这一次,她一定要护住这个孩子。
"知珩..."她轻声唤他,手指刚触到他的衣袖,又一波更剧烈的疼痛袭来,让她忍不住蜷缩起来。
产房是早就准备好的,就在他们卧房隔壁。萧知珩亲自将她抱过去,每一步都走得极稳,手臂却绷得紧紧的。沈清宴靠在他胸前,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
"别怕,"他在她耳边低语,"我就在外面守着。"
稳婆和太医很快就位。刘太医诊脉后,面色凝重:"世子妃脉象虚浮,胎位尚正,只是...气血不足,怕是会艰难。"
沈清宴仰卧在产床之上,额头已然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湿了鬓发。她强忍着阵痛,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我还撑得住。刘太医,劳烦您费心,务必帮我保住这个孩子……”声音微颤,却透着难以动摇的坚定。
辰时,宫缩越来越密集。她咬着软木,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每一次疼痛袭来,她都想起萧知珩期待的眼神,想起他说要带孩子去西山看梅花的约定。
绿漪跪在床边,不停地为她擦拭汗水,自己的手心却也被指甲掐出了血印。"小姐,您疼就抓着奴婢的手。"绿漪的声音带着哭腔,"奴婢陪着您。"
春桃端着参汤进来,看见沈清宴痛苦的模样,手一抖,汤碗差点摔了。张嬷嬷及时接过,严厉地瞪了她一眼:"稳住了!世子妃还需要你伺候。"
"世子妃,用力!用力啊!"稳婆在她耳边喊着。
“啊!”她使尽全身力气,却觉得力气像流水一样从体内流失。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不行...我没力气了..."她虚弱地摇头。
“清宴!”萧知珩的声音骤然从门外传来,隔着厚重的门板显得有些朦胧,但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在!我一直都在!”那语气仿佛是寒夜中的一簇火焰,执着而炽烈,将他内心的笃定与深情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精神一振,重新凝聚起力量。
午时,产房里突然一阵骚动。"见红了!"稳婆惊呼。
绿漪猛地站起来,脸色煞白:"怎么会...小姐..."
"见红了!快!参片!"刘太医急声道。
张嬷嬷一把按住春桃:"别慌!去取库房里那支百年老参,切片给世子妃含着。"
春桃颤抖着打开药箱,翻找参片的手指不听使唤。张嬷嬷夺过药箱,利落地取出参片,亲自送到沈清宴唇边:"世子妃,含住了,提提气。"
沈清宴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不断从体内涌出,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她想起母亲说过,生她时也是这般凶险。
"孩子...孩子还好吗?"她艰难地问。
稳婆的声音带着慌乱:"世子妃,您再使把劲,小世子就快出来了!"
她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未时三刻,"哇——"婴儿响亮的啼哭陡然划破宁静,像一缕阳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终于划破了紧张的气氛。
"是个小世子!"稳婆欢喜地报喜。
沈清宴虚弱地笑了,她想看看孩子,想亲手抱抱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春桃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绿漪含着泪笑了,正要上前看看小世子,却听见刘太医急促的声音:"不好!血崩了!"
张嬷嬷手中的参片掉在地上,她扑到床边:"世子妃!您挺住!老奴在这儿!"
沈清宴虚弱地望向门口,绿漪立即会意:"奴婢去请世子!"
"世子妃血崩了!"产婆惊慌的喊声像一记重锤,砸得萧知珩眼前发黑。
他想起那个未完成的香囊,想起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这些日子她总是偷偷按着肋下,却总是笑着说"无妨"。
原来她早就知道。
萧知珩几乎是跌撞着冲进去,靴底沾着的泥土蹭在光洁的地砖上,留下凌乱的痕迹。
沈清宴躺在铺着软缎的产床上,鬓边的汗水浸湿了一大片,几缕散乱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旁,嘴唇干裂得失去了血色。然而,她的目光却追随着稳婆怀中襁褓里的婴孩,唇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那笑容淡如春风拂过的水面涟漪,转瞬即逝,却令人动容。听见脚步声,她缓缓抬眸,眼睫微微颤动,沾着点点晶莹的泪光,声音轻若游丝:“知珩……你看,是个男孩。眉眼……多像你……咳……”而映入他眼帘的,却是清宴身下浸透的血色床褥。绿漪和春桃分立床侧,一左一右跪坐,双手紧握着她的掌心,似是想将全身的力气传递给她。张嬷嬷伫立在床尾,满面悲戚,老泪纵横地低声啜泣着。
他扑到床边,紧紧攥住她的手。她的手温凉,指尖因孕期水肿而显得有些圆润,此刻却软得没了力气。他的眼泪砸在她手背上,滚烫的,她轻轻颤了一下,好烫竟有了灼烧感……
"清宴,你撑住……"他声音嘶哑,指尖掐进她掌心,像这样就能把命渡给她似的。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她最恨人哄骗,若说"会没事的",她定是要恼。最后只挤出句干巴巴的:"你说过……要教他认花的。香囊...香囊还没绣完...你一向说话算话…"
她凝望着他,眼尾渐渐泛红,仿佛被春日的胭脂轻轻晕染。“对不起啊……”她低语着,随即轻咳了几声,胸口剧烈起伏,唇边悄然溢出一缕淡红的血沫,“原本是想……陪你更久一些的……”恍惚间,蒸槐花的清香幽幽飘来,尽管这并非应时的景致。她仿佛看见五岁的自己,手持竹竿敲打槐花,而父亲正站在树下,张开双臂唤她:“清清,快到爹爹怀里来……”指尖即将触碰那虚幻的身影时,耳畔却骤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撕裂了眼前的梦境。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卷着几片玉兰花瓣,落在床脚。屋里的熏香还在袅袅飘散,带着甜暖的气息,可她的手却一点点凉下去。她的眼渐渐失了焦距,却仍努力望着他,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灵魂里。春桃已经哭得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用帕子擦拭沈清宴额上的冷汗。
“别哭呀……”她的声音仿若一缕轻叹,弥散在空气中,“知珩,春天……多美好的时节啊……”可话未说完,她的思绪却骤然飘远,想起雁门关的皑皑白雪——那是父亲战报中提到过的景象,‘唾沫落地成冰碴’。此刻,喉间翻涌的腥甜似乎也裹挟着冰冷的锐利,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刃划过咽喉。而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右肋下三寸处那剧烈的疼痛,仿佛有人在那里埋下了一颗铁蒺藜,正一点点生根、发芽,扎入骨髓深处。
“阿爹……阿……娘……”沈清宴的睫毛微微一颤,似蝶翼般无力地合拢,最终彻底静止,再未掀开。她的手臂缓缓垂下,腕间那串沉香木珠摔落在地,珠子四散滚落。其中一颗刻着“宴”字的珠子,被她父亲亲手雕琢过的那一枚,悄然滚入角落,沾染上一抹刺目的鲜红。
绿漪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整个人瘫软在地。春桃扑到沈清宴身上,放声大哭:"小姐!您醒醒!您不能丢下我们!"
张嬷嬷的手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为沈清宴整理着衣衫。她的目光落在那张熟悉的脸庞上,思绪不由得飘远。她想起了这个从小由自己带大的姑娘,那一颦一笑仿佛还在昨日;想起了她出嫁时羞怯中带着甜蜜的笑容,宛如春日里初绽的花瓣;又想起了她怀着身孕时依旧执拗地坐在灯下,一针一线为世子绣香囊的模样,那股倔强的劲儿,仿佛整个世界都动摇不了她的决心……这一幕幕如潮水般涌来,让张嬷嬷的眼眶渐渐湿润。
"老奴...送世子妃..."她哽咽着跪下,重重磕了个头。
那株亲手嫁接的西府海棠今天突然再次开了花——本不该在这时节。新绽的花瓣边缘泛着铁锈色,像极了产床上那片没能拭净的血渍。远处传来几声鸟鸣,清脆悦耳,衬得屋里越发寂静。
萧知珩抱着她渐渐冷去的身体,手指陷进锦被的褶皱里,喉间挤出压抑的呜咽。那声音混着婴儿懵懂的啼哭,在温暖的春日里荡开,却被无边的春色一口口吞没。
昨日她还说要给他绣一个新的香囊,就快要绣完了…
今日,香囊未完,人已长逝。
春深似海,海棠依旧,只是再无人与他共赏这满园春色了。绿漪抬起泪眼,恍惚间好像看见沈清宴站在花下,回头对她温柔地笑,就像从前无数个春日一样。
可是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