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迁的白光熄灭，乌洛波洛斯号跌出裂隙，像一只被射穿的鸟，重重摔进寂静。
黎诺第一个听见的声音是雪落。
细碎的、带着金属屑味的雪，从极高极暗的天空垂直坠落，落在甲板就化成一粒灰白的尘。
他走到舷窗——外面没有地平线，只有一片倒悬的废城：断裂的钟楼、翻覆的蒸汽管道、锈蚀的齿轮桥，全都倒挂在天空，像被颠倒的墓园。它们无声地崩落，碎块在半空就风化成更多雪尘。
导航晶核亮起一行陌生的坐标：
【0，0，0——零坐标·遗骸区】
下方闪着红字的警告：
“此界已注销，时间不再流动，进入者将失去‘之后’。”
黎诺笑了一声。
他打开棺匣检查。
伊安赫仍维持着一年前的表情，睫毛、唇线、指尖，一切静止如初。黎诺俯身替他掸去并不存在的雪，指腹碰到伊安赫的唇，忽然产生一个荒诞的冲动——
他想俯身吻下去，看能不能把自己胸腔里那颗快要爆裂的心渡给对方。
可下一秒，他收回手，像被烫到。
“别做梦了。”
他对自己说。
乌洛波洛斯号需要落地检修。
黎诺把锚链抛向最近的一截断塔。锚钩咬住铁梁时，整座倒悬的废城发出悠长的呻吟，像一具巨尸在翻身。
他背上工具箱，把棺匣留在舱内，独自踏入零坐标。
每一步都踩出清脆的回响，声音被雪尘吸收，反而显得比寂静更静。
黎诺很快发现：这里没有“方向”的概念——无论朝哪边走，倒悬的废墟都会旋转，把出口永远藏在他背后。
他索性闭上眼，让疼痛指路。
锁骨下方的疤在突突跳动，像另一颗心脏，每一次脉动都指向同一个方位。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一空。
黎诺坠入一条竖井般的隧道。
隧道壁由无数齿轮嵌合而成，每一枚齿轮的表面都刻着细小的人名，字迹却不断在锈蚀中消失。
他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一枚齿轮，那名字便化作血珠滚落。
血珠在空中凝成一张少年的脸——十四岁的伊安赫。
少年对他笑，嘴唇开合，没有声音。
黎诺却读懂了：
“带我回家。”
齿轮骤然逆转，血脸碎成红雪。
竖井底部亮起一束蓝光。
黎诺重重落地，肩胛骨撞得发麻。
蓝光来自一座圆形剧场——或者曾经是剧场，如今只剩半圈石阶和中央的石台。
台上摆着一枚巨大的“心脏”，由黑铁与琉璃拼成，却缺了最后一瓣。
琉璃内流动着稀薄的光，像随时会熄灭的萤火。
剧场四周竖满镜子，镜面映不出黎诺，只映出伊安赫——
每一个镜中的伊安赫都处于不同年龄：
七岁的他抱着坏掉的玩具熊；
十四岁的他在工作台前焊接第一颗微型引擎；
二十二岁的他在厨房给黎诺煎蛋，背面焦糊，却笑得像发现新大陆……
镜与镜之间，时间被裁成碎布，又被粗暴缝合成环。
黎诺喉咙发紧。
他认得那颗心脏——
伊安赫曾画在日记第49页，旁边注着一行小字：
“如果我死了，就把我放进去，说不定能骗过死神。”
那时黎诺只当玩笑。
如今玩笑成了遗迹，缺的那一瓣，正好是他偷偷带走、嵌在乌洛波洛斯号龙骨里的“第七十七号引擎”。
“……原来你早就算好了。”
黎诺喃喃，声音在空剧场里碎成渣。
他走近心脏，掌心贴上琉璃。
冰冷。
琉璃里的光却忽然暴涨，像认出他。
一束细线顺着他掌心爬进袖口，沿血管逆流而上，最终抵达他锁骨下方的疤。
疼痛骤然拔高，黎诺眼前炸开一片白光。
【阈值突破】
他听见自己骨骼错位的脆响，听见血液沸腾的嘶嘶声，听见无数个伊安赫在耳边同时低语：
“活下去。”
“找到我。”
“别原谅我。”
白光坍缩成一枚极小的符号，烙在他胸口——
那是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蛇身由齿轮与蔷薇藤交缠而成。
符号浮现的刹那，所有镜子同时碎裂。
碎片在空中停滞，每一片都映出黎诺自己：
有的他跪在雪地里哭；
有的他抱着伊安赫的棺跳进熔炉；
有的他举起枪对准自己太阳穴……
上万种“之后”被强行折叠到此刻，逼他挑选。
黎诺闭上眼，用指甲狠狠抠住胸口的符号。
鲜血顺着指缝滴在石台，黑铁心脏发出“咔哒”一声。
缺的那一瓣，在远方乌洛波洛斯号的龙骨深处，同步共振。
遥远但清晰。
【零坐标·逆行】
在“已死”的世界里，他能把任意一条被抹去的“之后”拉回此刻，代价是自身的时间向前崩解一格。
每用一次，他将失去一段“未来”。
用到最后，他将没有“明天”可活。
黎诺睁开眼，血丝爬满瞳孔。
“一次就够了。”
他对着空气说，像在说服谁。
他转身往剧场外走。
石台在他背后轰然合拢，黑铁心脏沉入地底，像沉入一场漫长的梦。
黎诺的脚步越来越快，最终奔跑。
雪尘被他扬起，像一场逆向的流星雨。
回到乌洛波洛斯号时，天色仍旧是“零坐标”的永恒昏灰。
锚链在风中叮当作响，像催促。
黎诺跳上甲板，第一件事是打开棺匣。
伊安赫安静地躺着，胸口没有起伏。
黎诺俯身，额头抵着伊安赫的额头，声音低到近乎气音：
“我找到办法了。
可一旦用了，你就再也遇不到‘以后’的我。
……你要不要？”
棺中人当然没有回答。
黎诺却像听见了什么，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合上棺盖，转身走向龙骨深处。
第七十七号引擎在等他。
黎诺把掌心贴在滚烫的机壳，胸口新生的蛇形符号灼烧起来。
能力发动的纹路沿着血管爬满整条手臂，像锁链，也像拥抱。
乌洛波洛斯号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倒悬的废城在头顶开始崩解，时间被强行撕出一道裂缝。
裂缝里，有光漏下来。
黎诺没有回头。
他按下启动键，低声念出新的祷词——
“如果我的明天注定被你用完，
那就把昨天还给你。”
引擎点火。
零坐标第一次出现了“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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