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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风裹着热浪撞在教室后窗上,玻璃被晒得发烫,蝉鸣声从老槐树枝头泼下来,把整个初三(七)班都泡在粘稠的暑气里。林满趴在堆满试卷的课桌上,笔尖悬在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上方,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前方的座位。
江希的脊背挺得笔直,阳光透过他耳后的碎发,在白皙的脖颈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正在低头演算物理题,蓝白校服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握着黑色水笔的手指骨节分明。窗外的蝉鸣突然拔高了声调,林满的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她慌忙低下头,假装认真研究抛物线,耳根却悄悄泛起热意。
“又偷看江大帅哥呢?”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搭在林满肩上,苏晓的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钻进耳朵。林满吓得笔都差点掉了,拍开她的手嗔道:
林满“别瞎说,我在看黑板呢。”
“黑板在你正前方,你扭头看斜前方算怎么回事?”苏晓拖过椅子坐在她旁边,胳膊肘捅了捅她的胳膊,“说真的,你对江希到底什么感觉啊?天天眼神黏人家身上,当我瞎呢?”
林满把脸埋进试卷里闷声道:
林满“就是……觉得他像个大哥哥。”
这个理由她已经用了无数次,从初一开始,她就总在江希身上寻找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福利院的阿姨们总说她性子太闷,不像别的小姑娘活泼,可每次看到江希专注做事的样子,她心里就会泛起一种奇怪的安稳,像迷路的小孩看到了熟悉的灯。
苏晓显然不信,撇撇嘴翻了个白眼:“哥哥?谁看哥哥会脸红啊?上周运动会他跑三千米,你攥着矿泉水瓶的指节都发白了,比他本人还紧张。”她凑近林满耳边压低声音,“我跟你说,隔壁班李婷都托我打听江希喜欢什么样的女生了,你再不下手,黄花菜都凉了。”
“胡说什么呢!”林满的脸更烫了,伸手去捂苏晓的嘴,
林满“我跟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别瞎传闲话。”
江希是班里的尖子生,数学物理次次满分,篮球打得好,性格虽然冷淡,却总有女生偷偷给他塞情书。而她林满,是福利院长大的孤儿,成绩中游,长相清秀却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连双像样的运动鞋都没有。他们之间隔着的哪是几排课桌,分明是看不见的鸿沟。
下课铃刚响,江希就收拾好书包起身往外走。他的动作总是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经过林满座位时,带起一阵淡淡的皂角香。林满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直到那道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才敢大口喘气。
“啧啧啧,瞧你那点出息。”苏晓摇头晃脑地收拾书包,“下周就要模拟考了,考完就要填志愿,你真打算跟他报同一所高中啊?”
林满捏着笔的手指紧了紧,轻声嗯了一声。市一中的分数线很高,她这半年拼了命地刷题,就是想离他再近一点,哪怕只是在同一个校园里,偶尔能看到那抹白衬衫的身影也好。
放学路上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满和苏晓并肩走着,凉鞋踩在柏油路上发出踢踏声。经过校门口的小卖部时,苏晓拉着她进去买冰棍,冰柜里的冷气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燥热。
“喏,给你。”苏晓递过来一支绿豆沙冰棍,自己撕开一支老冰棍咬了一大口,“说真的林满,你别总把自己藏起来。江希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试着跟他说说话嘛。”
林满舔了口冰棍,冰凉的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滑:
林满“说什么呀?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她连跟江希对视的勇气都没有,每次在走廊里遇见,她都会立刻低下头,心跳快得像要炸开。
“就说……就说请教问题啊!”苏晓眼睛一亮,“你数学不是弱项吗?江希数学那么好,你找他问题目,天经地义!”
林满刚想摇头,就看到不远处的公交站牌下,江希正站在那里等车。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白衬衫被风吹得轻轻扬起,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看远方的天空。
“快去啊!”苏晓推了林满一把,把她往站牌方向送了几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林满的心跳瞬间乱了节拍,手里的冰棍都快捏化了。她踉跄着站稳,看着江希的背影,脚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就在这时,公交车缓缓驶来,江希抬脚就要上车。
林满“江希!”
林满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
江希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过身,眉头微微蹙起,清澈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疑惑,似乎在想这个突然叫住自己的女生是谁。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那双眼睛干净得像秋日的湖水,却也凉得像湖水。
林满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舌头打了结,刚才苏晓教的话全忘了,只能攥着冰棍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有事?”江希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清冷的质感,像冰汽水开瓶时的轻响。
“我……我……”林满的大脑一片空白,看着他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可笑。她慌乱地低下头,看到手里融化的绿豆沙滴在凉鞋上,“没、没事……”
江希没再追问,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转身踏上了公交车。车门缓缓关上,隔绝了他的身影,也隔绝了林满那句没说出口的“再见”。公交车驶远时,林满看到他靠窗坐着,依旧是挺直的脊背,侧脸对着窗外,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她一眼。
“哎呀你怎么回事啊!”苏晓跑过来跺着脚,“刚才多好的机会!”
林满低着头,看着凉鞋上绿豆沙的污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发疼。她吸了吸鼻子,强忍着酸涩说:“算了,本来就不该叫他的。”
回到福利院时,天色已经擦黑。晚饭是简单的西红柿鸡蛋面,林满没什么胃口,扒拉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张阿姨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这个在福利院待了二十多年的女人,总是用这种温柔的方式表达关心:“小满,是不是考试压力太大了?看你最近都瘦了。”
林满摇摇头,靠在张阿姨怀里轻声说:“阿姨,我是不是很差劲啊?”
张阿姨笑了,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们小满怎么会差劲?又乖又懂事,学习还努力,是阿姨们的骄傲。”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是不是在学校有人欺负你?”
“没有。”林满把脸埋在张阿姨的衣襟上,闻着那股熟悉的肥皂味,心里稍微舒服了些,“就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好。”
张阿姨叹了口气,没再多问,只是给她端来一杯热牛奶:“快喝了牛奶去写作业,别想太多。我们小满这么好,总会有人看到的。”
林满捧着温热的牛奶杯,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星星,心里却空荡荡的。会有人看到吗?连她自己都快要看不见自己了。
第二天一早,林满刚走进教室,就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好几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和窃笑,她刚走到座位旁,就听到后排传来压低的议论声。
“就是她啊?真看不出来。”
“江希怎么可能喜欢她?差太远了吧。”
“听说她昨天放学还拦着江希表白呢……”
林满的脸“唰”地一下白了,手里的书包差点掉在地上。她猛地看向苏晓,对方正坐在座位上,眼神躲闪,不敢看她。
“苏晓!”林满的声音发颤,“她们在说什么?是不是你……”
苏晓咬着嘴唇,小声说:“我、我就跟李婷说了一句你挺关注江希的,谁知道她传得那么离谱……”
“你怎么能这样!”林满又气又急,眼眶瞬间红了,
林满“我跟你说过不要瞎传的!”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啊……”苏晓的声音也带上了委屈,“大家都是同学,开个玩笑而已嘛。”
林满“这不是玩笑!”
林满的声音陡然拔高,周围的议论声立刻停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们身上。她觉得脸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扇了几巴掌,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让她浑身不自在。
就在这时,江希走进了教室。他显然也听到了刚才的骚动,目光扫过林满泛红的眼眶,又落在她紧攥着书包带的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林满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慌乱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多希望江希没听到那些话,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江希却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教室里鸦雀无声,连掉根针都能听见。林满能感觉到他越走越近,那股熟悉的皂角香包围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
江希“林满。”
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林满的身体猛地一僵。她缓缓抬起头,撞进江希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疑惑,没有探究,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江希“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江希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进林满的心里。
周围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人都在等着林满的回答。林满看着他那张英俊却冷淡的脸,看着他眼里毫不掩饰的疏离,心里那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瞬间碎成了粉末。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否认吗?刚才的议论声已经传遍了教室;承认吗?可她对他的感情明明不是那样的……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江希突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笑意:“放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江希“这辈子我都不可能爱上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蝉鸣声、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同学们压抑的抽气声,全都消失了。林满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江希的声音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盘旋,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意,冻得她四肢发麻。
她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看着他回到座位上后立刻拿出书本,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她林满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愤怒突然从心底涌上来,冲垮了所有的羞怯和不安。福利院长大的孩子,早已习惯了看人脸色,习惯了把情绪藏在心底,可这一刻,她所有的伪装都被那句冰冷的话撕碎了。
她不是没人要的野草,不是可以随意践踏的尘埃!
林满“谁爱你!”
一声清亮又带着哭腔的怒吼划破了教室的寂静。林满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滚落。她死死地瞪着江希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林满“江希,你以为你是谁啊!谁稀罕你的爱!我林满就算这辈子没人爱,也不会喜欢你这种自大又冷漠的家伙!”
江希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他似乎没想到这个总是低着头、看起来怯懦又安静的女生会突然爆发。他缓缓转过身,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看着林满,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波澜,闪过一丝错愕,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乱。
林满却没再看他一眼,她抓起书包,用力抹掉脸上的眼泪,在全班同学震惊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走廊里的风带着初夏的燥热,吹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林满一口气跑出教学楼,跑到操场边的老槐树下,才终于支撑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蝉鸣依旧聒噪,阳光依旧刺眼,可那个曾经让她觉得安稳的白衬衫身影,从这一刻起,连同那句冰冷的话一起,在她心里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远处的教学楼里传来预备铃的声音,林满抬起布满泪痕的脸,看着教学楼三楼那个熟悉的窗口,心里一片荒芜。
原来有些喜欢,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原来有些哥哥,从来都不属于她。
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叹息。林满不知道,在她转身跑出教室的那一刻,江希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笔,指节泛白,心里第一次涌起一种莫名的烦躁,像被蝉鸣搅乱的夏日午后,漫长而不安。
而这一切,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