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骤雨来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砸在教学楼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林满坐在教室角落,把脸埋在英语课本后面,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斜前方——江希的座位空着,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一本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他今天没来上学。”苏晓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从旁边递过来一块草莓味的橡皮,“数学老师刚才点你名回答问题,你都没听见。”
林满猛地回过神,发现全班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抓起橡皮塞进笔袋,闷声道:“我在背单词。”
“背单词需要把脸埋书里吗?”苏晓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对不起啊小满,昨天是我不好,我不该乱说话的。”
窗外的雨势更大了,风卷着雨点斜斜地打进来,在窗台上积起小小的水洼。林满盯着那些蜿蜒的水痕,声音轻得像蚊子哼:“你跟我说对不起没用。”
昨天冲出教室后,她在槐树下哭到上课铃响,最后还是张阿姨来学校把她接回了福利院。晚上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翻来覆去地回想江希那句话——“这辈子我都不可能爱上你”。其实她更在意的不是“不爱”,而是那句“放心”,像是在施舍怜悯,像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苏晓还想说什么,班主任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教室,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今天我们做一套模拟卷,”班主任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全班,“江希同学家里有点事请了假,林满,你把他的试卷收一下,回头给他带去。”
林满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全班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各种意味不明的探究。她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像细密的针,扎得她后背发麻。
“老师,我跟江希不同路。”林满低着头,声音细若游丝,“要不……让别人带吧?”
“你俩不是一个小区的吗?”班主任显然记得开学登记的住址,“就这么定了,放学前把试卷整理好。”
话音落下,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窃笑声。林满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她死死咬着嘴唇,把所有的委屈都咽回肚子里。福利院确实和江希家在同一个片区,只是隔着两条街的距离,她以前总故意绕路经过他家小区门口,只为了能偶尔看到他骑车出来的身影。
现在想来,那些小心翼翼的期待,都成了别人眼里的笑话。
模拟考的试卷很难,林满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雨点敲打着窗户,像是在重复那句冰冷的话。她偷偷抬眼,看到江希的座位空荡荡的,心里竟莫名地泛起一丝空落。他为什么请假?是因为昨天的事吗?还是家里真的有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了。林满啊林满,你真是没骨气,人家那样说你,你还在担心他?
放学铃响时,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撑着五颜六色的雨伞冲进雨幕。苏晓撑着一把粉色的伞站在林满座位旁,犹豫着说:“小满,我送你到车站吧?”
林满把江希的试卷和自己的作业本一起塞进书包,拉上拉链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她背上书包站起来,刻意避开苏晓的目光,“我先走了。”
走出教学楼,冰凉的雨丝立刻打在脸上。林满把书包顶在头上,缩着脖子冲进雨里。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生疼,校服很快就被淋透,贴在皮肤上凉飕飕的。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水洼,帆布鞋里灌满了泥水,每走一步都沉甸甸的。
经过校门口的公交站牌时,她习惯性地停下脚步,却猛地想起昨天在这里发生的事,脸颊又开始发烫。她慌忙低下头,加快脚步往前走,却在转身的瞬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希站在小卖部的屋檐下,背对着她,似乎在等雨停。他今天没穿校服,而是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外面套着浅灰色的连帽外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几缕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眉骨。
林满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躲,脚却像被钉在原地。她看到江希的脚边放着一辆黑色的山地车,车把上挂着一个黑色的背包,显然是骑车来的。
他不是请假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就在她愣神的瞬间,江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转过身来。四目相对的刹那,林满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心脏狂跳不止,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雨声噼里啪啦地响着,空气仿佛凝固了。林满能感觉到江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和某种她读不懂的情绪。她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或者让这场大雨把自己冲走。
“你的伞呢?”
清冷的声音穿过雨幕,落在林满耳边。她愣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江希……在跟她说话?
她抬起头,看到江希已经走到了她面前,眉头微蹙地看着她。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白皙的脸颊上划出浅浅的水痕,让他那双总是带着疏离的眼睛,此刻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没、没带伞。”林满的声音有些发颤,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让她视线模糊,“我……我先走了。”
她转身想跑,手腕却突然被一股温热的力量攥住。林满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撞进江希清澈的眼眸里。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掌心带着干燥的温度,和她冰凉的手腕形成鲜明的对比。
“雨太大了,”江希的目光落在她湿透的校服上,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昨日的尖锐,“我送你回去。”
林满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了一大步,警惕地看着他:“不用了!我们不顺路!”
她的反应太过激烈,江希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他看着林满浑身湿透、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戒备的样子,心里莫名地有些烦躁。昨天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此刻像根刺一样扎在喉咙里。
其实他今天根本不是家里有事,而是一早就来学校了,却在教学楼门口徘徊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满。他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她,眼睛红红的,像只被欺负狠了的小兽,吼出那句“谁爱你”时,声音都在发抖。
他承认自己昨天话说得太重了。那些流言蜚语传进耳朵里时,他第一反应是厌烦——厌烦这种无聊的八卦,厌烦被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更厌烦……自己心里那点莫名的慌乱。所以他才会说出那么伤人的话,像是在划清界限,又像是在自我保护。
“福利院就在前面两条街,怎么会不顺路?”江希收起脸上的错愕,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淡,弯腰扶起脚边的山地车,“上车。”
“我说了不用!”林满的声音带着哭腔,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江希,你不用可怜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她不明白,为什么昨天还对她说出那么残忍的话,今天又要摆出这副样子?是为了显示他的大度吗?还是觉得这样就能弥补对她的伤害?
江希扶着车把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看着林满倔强地仰着头,雨水打湿了她的刘海,贴在额头上,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泛红的眼眶。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小时候邻居家那个总跟在他身后的小妹妹,也是这样,受了委屈会哭,却偏偏要仰着头,不肯让人看到眼泪。
“我不是同情你。”江希的声音放缓了些,“雨这么大,你这样走回去会生病的。模拟考快到了,生病会影响考试。”
他刻意提起考试,像是在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林满却更觉得讽刺,她吸了吸鼻子,倔强地说:“我的事不用你管!就算生病也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
说完,她转身就冲进雨里,脚步飞快,像是在逃离什么。江希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在雨幕中越来越远,被雨水打得摇摇欲坠,心里那股烦躁感越来越强烈。
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跨上山地车,踩着脚踏板追了上去。车轮碾过水洼,溅起一串水花。他很快就追上了林满,放慢车速,与她并排前行。
“上车。”江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我送你到福利院门口,不会让别人看到的。”
林满没有理他,只是埋头往前走,脚步更快了。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打湿了她的书包,里面的书本估计都湿透了。她能感觉到江希一直跟在她身边,那辆黑色的山地车像个沉默的影子,让她浑身不自在。
“林满。”江希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奈,“你这样跟自己过不去有意思吗?”
林满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瞪着他,眼睛因为愤怒和委屈而通红:“我跟自己过不去?江希,你凭什么这么说!昨天说那种话的人是你,今天假好心的人也是你!你到底想怎么样?想看我笑话吗?我告诉你,我林满没那么可怜!”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股不肯认输的倔强。江希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发疼。
他从没想过要伤害她。在他眼里,林满一直是个安静又内向的女生,总是低着头,坐在教室角落,像株不起眼的小草。他知道她是福利院长大的,平时话不多,也没什么朋友,除了那个咋咋呼呼的苏晓。
他承认自己对她关注不多,甚至有些刻意忽视。因为每次看到她那双带着怯懦又藏着倔强的眼睛,他心里都会泛起一种莫名的情绪,让他觉得不自在。他习惯了用冷淡伪装自己,却没想到这次的伪装,会伤得这么深。
“昨天的话,”江希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我收回。”
林满愣住了,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说。她怔怔地看着江希,雨水打湿了他的睫毛,让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看起来格外明亮。雨幕中的少年,白T恤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少了平时的疏离,多了几分真实。
“收回?”林满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收回?江希,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
“我不是要你原谅。”江希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只是想说,那句话我说错了。”
这是江希第一次向别人低头认错。在学校里,他是众星捧月的优等生,骄傲又自信,从来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可看着林满通红的眼睛,他突然觉得,所谓的骄傲,在这一刻变得毫无意义。
林满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慌忙低下头,踢着脚下的水洼:“错了就错了,跟我没关系。”
雨势渐渐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江希从车筐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递到林满面前:“把书包放进去吧,别把书淋湿了。”
林满犹豫了一下,没有接。江希也不勉强,自己动手解开她的书包带,把书包小心翼翼地放进塑料袋里,系好口,挂在车把上。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莫名的温柔,让林满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上车吧。”江希跨上自行车,拍了拍后座,“再不走,雨又要下大了。”
这次,林满没有再拒绝。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上了后座,双手紧紧抓着书包的带子,身体微微前倾,尽量不碰到江希的后背。
江希感觉到后座传来的轻微重量,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他脚下用力,自行车缓缓地向前驶去。小雨落在身上,带着微凉的触感,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冰冷刺骨。
两人一路无话,只有车轮碾过水洼的声音和淅淅沥沥的雨声。林满低着头,看着江希的背影,他的T恤被雨水打湿,贴在背上,能看到清晰的脊椎轮廓。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清新和淡淡的皂角香,让她有些恍惚。
这是她第一次离江希这么近,近到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感受到他骑行时身体的轻微晃动。心里那点因为昨天的话而产生的委屈和愤怒,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悸动。
她想起初一时第一次见到江希的情景,他作为新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言,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站在主席台上,阳光落在他身上,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那时候她就觉得,这个男生像个发光的太阳,而自己只是角落里的一株小草。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他有什么交集,只是默默把他当作一个可以仰望的目标,一个能让她在陌生环境里感到一丝安稳的“哥哥”。可苏晓的流言和江希那句伤人的话,却把这层脆弱的平衡彻底打破了。
自行车在福利院门口停下,江希支起车梯,把装着书包的塑料袋递过来:“到了。”
林满接过塑料袋,低着头小声说了句“谢谢”,转身就要往里走。
“林满。”江希突然叫住她。
林满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江希看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和泛红的眼眶,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过去:“擦擦吧,别感冒了。”
林满接过纸巾,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林满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低下头,飞快地说了句“再见”,转身跑进了福利院的大门。
江希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骑上自行车慢慢离开。雨已经停了,天边露出一抹淡淡的彩虹。他摸了摸自己的手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碰到的微凉触感,心里莫名地有些乱。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会做出这些举动,明明昨天还在刻意疏远,今天却又忍不住追上来送她回家。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因为看到她淋雨的样子心里不舒服,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林满跑进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她打开塑料袋,拿出湿漉漉的书包,里面的书本果然都湿透了。她把书本一本本摊开,放在窗台上晾干,目光却落在那包还没拆开的纸巾上。
纸巾是普通的牌子,包装上印着小熊图案,是她平时会买的那种。她拿起纸巾,拆开一包,抽出一张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纸巾上带着淡淡的清香,和江希身上的味道很像。
她看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心里乱糟糟的。江希今天的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真心道歉,还是只是一时的愧疚?
“小满,你回来了?怎么淋成这样?”张阿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快出来喝点姜汤,别感冒了。”
“知道了阿姨。”林满应了一声,把纸巾塞进口袋里,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管江希是什么意思,他们之间都不该再有什么交集了。她是林满,是福利院长大的孤儿,而江希是天之骄子,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台上摊开的书本,其中一本是江希的物理练习册。练习册的封面很干净,上面有他清秀的字迹,写着“江希”两个字。林满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两个字,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窗外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带着雨后的清新和活力。林满看着那本练习册,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等把练习册还给江希,他们就回到原来的位置,他是高高在上的江希,她是默默无闻的林满,再也不要有任何牵扯。
只是她不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就像这场骤雨,虽然停了,却在地面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水洼,也在她和江希的心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晚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雨后的清凉,拂过林满的脸颊。她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太阳,心里空荡荡的,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芽。
或许,这个夏天,注定不会像往常那样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