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碎雨,带着刺骨的寒意掠过墓园。灰黑色的云低低地压在天际,连空气都透着沉闷的悲伤。林满的葬礼办得很简单,来的人不多,只有福利院的张阿姨、苏晓,还有一身黑衣的江希。墓碑上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是音乐节那天拍的,照片上的林满穿着天蓝色碎花裙,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阳光落在她发梢,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与眼前萧瑟的秋景格格不入。
江希站在墓碑前,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黑色西装,是临时从爸爸那里借来的,宽大的袖口晃荡着,显得他身形格外单薄。胸前别着一朵白色的栀子花,花瓣边缘已经有些枯萎发褐,像他此刻被揉碎的心。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砸在黑色的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很快又被冷风带走温度。
苏晓红着眼睛走到他身边,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这是小满留给你的。”她递过来一个浅蓝色的日记本,封面有些磨损,“整理她遗物的时候在枕头下找到的,压得很紧,扉页上写着‘如果江希看到了,就会明白的’。”
江希的手指颤抖着接过日记本,指尖冰凉,连带着心脏都一阵抽痛。封面是熟悉的雏菊图案,鹅黄色的花蕊,浅蓝色的花瓣,和他初三那年送给她的同学录一模一样。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喉咙发疼,却还是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娟秀字迹映入眼帘,带着少女独有的温柔笔触,一笔一划都刻着时光的痕迹。
“9月15日 晴
今天在走廊里看到江希了,他正在给同学讲物理题,侧脸在阳光下好好看。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给他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连带着嘴角的弧度都温柔了许多。他真像个大哥哥,看到他就觉得很安心。福利院的弟弟妹妹总问我有没有哥哥,现在我好像有了。他讲题的时候好认真,连我路过都没发现,不过这样也很好,我可以偷偷多看他几眼。”
江希的指尖轻轻抚过纸面,那时候的林满刚转来市一中,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角落,像一株怯生生的含羞草。他只记得她成绩不算顶尖,尤其是物理常常挂科,却从没想过,自己偶然的一次讲题,会被她这样郑重地记在日记里。
“10月2日 阴
苏晓今天笑话我,说我看江希的眼神像星星。可我觉得不是,就是很想靠近他,像靠近温暖的光。秋天的风好凉,他今天借我橡皮了,白色的橡皮上有淡淡的皂角香,是他身上常有的味道。我偷偷闻了好久,脸红得像苹果,生怕被他发现。放学的时候看到他在篮球场打球,汗水顺着下巴滴下来,阳光照在他身上,好像会发光一样。”
江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眶更红了。他想起自己高中时常用的那款皂角味香皂,是妈妈特意买的,说男生用这个干净清爽。原来那样细微的味道,都被她悄悄记在了心里。他仿佛能看到少女握着橡皮,偷偷红着脸的模样,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11月7日 雨
今天听到江希和同桌说话,同桌笑着问他是不是喜欢我,他说‘怎么可能,我这辈子都不会爱上她’。心好痛,像被人狠狠攥住了,连呼吸都带着疼。原来我的喜欢在他眼里这么可笑,像个跳梁小丑。以后再也不要理他了,可是眼泪怎么忍不住呢?窗外的雨下得好大,好像在为我哭。作业本上的字都被打湿了,模糊得看不清,就像我现在的心情。”
江希的手指猛地顿住,指腹轻轻摩挲着被泪水晕染过的字迹,那些微微发皱的纸面,仿佛还残留着少女的体温。他想不起来自己说过这句话,或许只是青春期口是心非的玩笑,或许是怕被同学起哄的随口反驳,却没想到会在她心里留下这么深的伤口。那天的雨一定很大,不然她的眼泪怎么会晕开那么深的痕迹?
“3月12日 晴
今天下雨忘带伞,走到教学楼门口时,雨下得正急。我抱着书包站在屋檐下,看着雨幕发呆,他竟然主动走过来,把伞递给我,说‘一起走吧’。在雨里,他的后背很温暖,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我偷偷把伞往他那边挪了挪,他好像没发现。也许他也不是那么讨厌我,好像没那么讨厌他了。回到福利院,发现书包里的笔记本还是干的,心里甜甜的。”
江希的鼻尖一酸,眼泪又涌了上来。他记得那个雨天,自己刚上完竞赛课,看到林满孤零零地站在屋檐下,像只被淋湿的小鸟。那时候他刚和同桌吵了架,心情本就不好,说话语气硬邦邦的,却还是不自觉地想把伞分给她。原来那个被他忽略的细节,被她这样温柔地记着。
“4月20日 晴
他把错题本给我了!厚厚的一本,里面写满了红色笔记,字写得真好看。原来他也不是那么冷漠的人,给我讲题的时候很有耐心,声音也好听。物理考了85分,是我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想告诉他,又怕他觉得我骄傲。苏晓说我傻,喜欢就去说啊,可我不敢。他那么优秀,像天上的星星,我怎么敢靠近呢?”
错题本……江希的脑海里浮现出那本被他翻得卷边的物理错题本,里面是他熬夜整理的知识点,每道题都标着易错点。他记得林满拿着错题本问他问题时,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光。那时候他总觉得她问的问题太简单,却不知道,为了跟上他的脚步,她付出了多少努力。
“10月18日 阴
校庆的事,他没有相信我。舞台背景板被人划破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我,只有他站在人群里,眼神冷冷的。听到他对老师说‘没看到’的时候,心好冷,比深秋的风还冷。他们都说是我做的,可他明明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也许我们真的不合适,他是天上的星星,我是地上的尘埃,本来就不该有交集。今天的晚饭没吃下去,胃里好难受。”
校庆那天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背景板被划破时,林满确实是离得最近的人,同学们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他下意识地选择了沉默。他以为自己是保持中立,却不知道那声“没看到”,成了刺向她的最锋利的刀。后来事情查清了,是隔壁班同学恶作剧,他想跟她道歉,却拉不下脸,没想到这一耽搁,就成了永远的遗憾。
“12月5日 雪
看到李浩要伤害他,我想也没想就冲上去了。李浩是隔壁班的混混,因为竞赛名额的事一直记恨江希,今天竟然在放学路上堵他。后背很疼,被推到墙上的时候,感觉骨头都在响,可是看到他没事,突然觉得不疼了。原来在我心里,他比自己还重要。如果他能一直好好的,就算我不在了也没关系。张阿姨给我涂药膏的时候,问我怎么弄的,我没敢说,怕她担心。”
江希的心脏骤然紧缩,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记得那天的雪很大,李浩带着几个人把他堵在巷子里,他正准备反抗,林满却突然从旁边冲了出来,挡在他身前。那时候他只觉得她多管闲事,还吼了她几句,让她赶紧走。他根本不知道,她为了护着他,后背撞在了墙上,疼了那么久。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她出事的前一天。字迹有些潦草,墨水深浅不一,似乎写得很急:
“12月10日 晴
明天要交物理作业了,还没写完。最后一道大题好难,想请教江希,又怕打扰他准备科技创新比赛。他的项目好像快完成了,真为他开心。如果时间能重来,我还是会选择认识他,哪怕最后是这样的结局,我也不后悔。至少……我曾拥有过星星的光芒。”
江希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也晕开了他心里无尽的悔恨。他终于明白,林满弥留之际说的“连看都不想看到你”,根本不是真心话。那天他在医院守着她,她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却还是用尽最后力气推开他,说的那句狠话,不过是太疼了,太绝望了,才会说出那样的气话。她的心里,一直都有他,从始至终,从未改变。
葬礼结束后,苏晓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江希,你要好好的。小满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她的眼睛红红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总跟我说,你是她在这世上最想靠近的光。”
江希点了点头,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一样沙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把日记本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紧紧贴着胸口,像捧着稀世珍宝。那是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是她未曾说出口的爱恋,是他余生都要背负的遗憾。
离开墓园后,江希独自一人来到市一中的操场。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操场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在跑步,欢声笑语远远传来,却衬得他更加孤单。他坐在曾经和林满一起看星星的看台上,晚风吹过,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仿佛还能听到她清澈的歌声在耳边回荡。
“春樱漫舞枝桠,命运转角偏差……”他轻轻哼起《四季之约》的旋律,那是他们在音乐节上一起唱过的歌。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那些在音乐节上并肩唱歌的夜晚,她穿着天蓝色碎花裙,站在舞台上闪闪发光;那些在晚自习后一起回家的小路,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些藏在错题本里的温柔,那些被他忽略的眼神,都像电影画面一样在脑海里闪过,每一帧都带着刺,扎得他心口生疼。
没过多久,科技创新比赛的结果出来了,江希的项目果然拿到了省级一等奖。站在领奖台上,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台下掌声雷动,可他心里想的全是林满。如果她还在,一定会笑着对他说“恭喜你”,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他甚至能想象出她跑过来,把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递给他,说“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样子。
他把奖杯带回了家,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摆着那本雏菊日记本和林满送他的星星吊坠。吊坠是用玻璃做的,里面嵌着一颗小小的星星,是她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说希望他像星星一样永远发光。每天晚上写完作业,他都会对着这些东西坐很久,仿佛这样就能离她近一点,仿佛这样就能听到她温柔的声音。
周末的时候,江希去了福利院。张阿姨把林满的遗物整理出来,放在一个旧木箱里,箱子上还贴着林满小时候画的画。里面有洗得发白的校服、几本翻旧的课本、攒了很久的书签,还有那件他送的白T恤——那是他高二生日时,妈妈多买的一件,他顺手送给了说没衣服穿的林满,没想到领口被她绣上了小小的月牙,针脚细密,一看就是花了很多心思。
“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张阿姨擦着眼泪说,“三岁被送到福利院的时候,怀里抱着个草莓刺绣的小毯子,嘴里含混地叫着‘哥哥’。我们问她叫什么,她说不知道,只记得哥哥会弹吉他,会给她摘栀子花。”
江希的心猛地一颤,草莓刺绣的小毯子!他记得!那是妈妈亲手给早夭的妹妹江月绣的,妹妹三岁时因为一场意外去世,小毯子也跟着不见了。上面的草莓图案是妈妈一针一线绣的,和林满领口的刺绣一模一样!
“她总说自己有个哥哥,”张阿姨继续说,“说等她长大了,哥哥一定会来找她。后来认识了你,她回来总说‘张阿姨,江希好像我哥哥’,眼睛里的光啊,亮得很。她还说你身上有栀子花的味道,和她记忆里的哥哥一样。”
江希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原来她就是那个被他遗忘的妹妹,原来她一直记得哥哥,记得吉他,记得栀子花。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她对栀子花香的偏爱,她看他时依赖的眼神,她领口熟悉的刺绣——都藏着他们被命运捉弄的过往。他竟然到现在才知道,那个默默喜欢着他的女孩,竟然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那个他无意中伤害了无数次的女孩,一直在用生命守护着他。
他把林满的遗物放回她曾经住过的房间。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墙上贴着几张物理公式表,都是她自己写的,字迹娟秀。江希坐在书桌前,看到抽屉里放着一个音乐盒,是毕业时他送的那个,里面的星空图案还能旋转。他轻轻拧上发条,《月夜星河》的旋律缓缓流淌出来,温柔而空灵,仿佛林满就坐在他身边,安静地听着。
“我知道你在等我,”江希轻声说,像是在对林满说话,“等我完成我们的约定。”
从那以后,江希变了很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漠,开始主动帮助同学,像当初林满希望的那样,耐心地给学弟学妹讲题。他加入了学校的志愿者社团,经常去福利院看望孩子们,给他们弹吉他,讲物理题,就像林满曾经期待的“哥哥”那样。
他把林满最喜欢的《四季之约》谱成了吉他曲,在学校的晚会上演奏。当旋律响起时,台下的苏晓红了眼眶,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碎花裙唱歌的女孩。江希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眼神温柔而坚定,仿佛在对天上的星星诉说着思念。
每年栀子花盛开的季节,江希都会摘一大束栀子花,放在林满的墓碑前。白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泛着光泽,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像她从未离开。他会给她讲学校的事,讲福利院的孩子们又学会了新的歌,讲他新学的吉他曲,就像她还在身边一样,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小满,今年的栀子花又开了,很好看,”他坐在墓碑前,轻声说,“我考上了你喜欢的大学,学了物理专业。你说过想当物理老师,以后我会替你实现这个愿望,去教像你一样热爱物理的孩子。”
晚风吹过,带着栀子花的清香,卷起几片花瓣轻轻落在墓碑上,仿佛是林满的回应。江希抬起头,看到天边的星星亮了起来,一颗一颗,像她眼睛里的光,温柔而明亮。
他知道,林满没有离开。她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在夜晚为他指引方向;变成了风中的栀子花香,在他思念时悄然出现;变成了他心里永远的余音,提醒着他要带着爱和希望好好生活。那些未说出口的道歉,那些未完成的约定,都会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变成最珍贵的回忆,刻在他的生命里。
“春樱漫舞枝桠,命运转角偏差……”江希轻轻哼起《四季之约》,晚风把歌声送向远方,“所有的等待,独行的坚韧,相隔的天涯,都编织进岁月的诗画……”
歌声在晚风中回荡,带着无尽的思念和温柔,仿佛在说:即使相隔天涯,即使阴阳两隔,那些刻进骨子里的爱,也永远不会消散。晚风会带着这份心意,送到她的身边,告诉她,他会带着她的爱和希望,好好地走下去,带着她的梦想,活成她期待的模样,直到在另一个春天,以另一种方式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