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在九月里变得浑浊,带着上游暴雨后的土腥气,一波一波拍在堤岸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掌在推搡。苏沂把领口竖起来,风还是灌进来,顺着锁骨一路滑到胸口,在那里结成一块看不见的冰。他住在江对岸的老旧社区,楼梯间没有灯,每一步都得数着台阶走,数错了就会踢到别人堆在门口的纸箱,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有人在暗处嘲笑他的踉跄。
被辞退的第三个月,生活像被按了慢放键。白天他去图书馆,把笔记本摊在靠窗的位置,却常常望着江面发呆;夜晚他在出租屋的厨房写代码,旧风扇吱呀转动,吹不散屏幕上的蓝光。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到凌晨两点,他会想起那晚会议室里突然黑屏的投影,想起江殷隐站在人群之外、背对光亮的轮廓,想起“团队纯净”四个字怎样把他钉在耻辱柱上。记忆像反复回放的默片,每一次播放都在心上划出新的血痕,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第四个月的开端,他收到林野转发来的邮件。没有安慰,只有简短的一句:证据找到了,黑屏视频是人为植入,IP指向隐川控股公关部。短短一行字,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他心口那层结痂,血腥味涌上来,他却感觉不到疼。他盯着屏幕,光标一闪一闪,像某种耐心的催促,催他去质问,去反击,去把那个被误解的夜晚撕成碎片。可他最终只回了一句话:算了,别追究。发送键被按下时,他听见自己心脏某处轻轻裂开,像冬天里最后一块薄冰,终于承受不住自身重量。不是不恨,只是忽然疲倦——疲倦于解释,疲倦于证明,疲倦于把伤口一次次撕开给人看。他宁愿让江水带走所有盐粒,宁愿让时间把伤痕磨成卵石,宁愿独自在暗处把断骨重新接合,哪怕接合处永远留着错位。
第五个月,他搬离江边的老旧社区。新住所在城市西北角,窗外是废弃的铁路,偶尔有货运火车深夜驶过,汽笛声划破黑暗,像某种遥远的呼唤。他把那盆发黄的绿植留在旧屋窗台,让火车带起的尘土去覆盖它,让雨水去浸泡它,让时间去忘记它。他带走的东西很少,除了电脑和衣物,只有一张被撕碎又拼合的A4纸,纸上是那晚黑屏视频的截图,角落写着“团队纯净”四个字。他把纸折成极小的一块,塞进电脑背面,像把一段无法焚烧的过去压进暗格。他告诉自己:不再回头看,不再向前张望,只在当下呼吸,只在当下写码,只在当下活下去。
第六个月,他遇见沉盐。那是一家连招牌都没有的小公司,藏在废弃工厂深处,铁门锈迹斑斑,推门时发出垂死的呻吟。老板是个女人,三十岁出头,名字叫程盐,短发,眼神亮得像刀。她听完苏沂的自我介绍,没有问学历,没有问过往,只递给他一台旧电脑,说:“三天,把这套前端框架跑通,跑通了留下,跑不通,门在身后。”苏沂接过电脑,指尖触到键盘上被磨得发亮的字母,忽然想起大一下学期那个深夜,他在出租屋的厨房写代码,旧风扇吱呀转动,吹不散屏幕上的蓝光。他深吸一口气,坐下,开机,敲下第一行代码。三天后,他留下,薪水不高,却足够他付房租,足够他买一杯热咖啡,足够他在深夜的便利店里买一份打折的三明治。程盐说:“我不问你的过去,但我要你的现在。”苏沂点头,目光穿过工厂高处的天窗,看见一缕阳光穿过积尘的玻璃,落在键盘上,像一条细小的河,带着他缓缓向前。
第七个月,沉盐接下一个外包项目,为本地博物馆做线上虚拟展览。程盐把前端部分交给苏沂,期限两周。苏沂每天七点到达工厂,泡一杯速溶咖啡,打开电脑,开始敲代码。旧电脑的风扇发出垂死的呻吟,他却仿佛听不见,只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又一行字母,像在为某个无法言说的过去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两周后,项目交付,博物馆赞不绝口,程盐把第一笔奖金塞进他手里,纸币皱且潮,带着咖啡的苦涩。他却觉得那纸币烫手,像一块刚从火堆里取出的炭,烫得他眼眶发热。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走进沉盐的小厨房,煮了一锅泡面,里面放了鸡蛋、火腿、青菜,像某种简陋的庆典。程盐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忙碌,忽然说:“你笑起来,像刚被解冻的河。”苏沂愣住,嘴角微微扬起,却真的听见冰层裂开的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晰。
第八个月,沉盐开始做自己的产品——一个为小型博物馆提供线上展览模板的平台。程盐把团队扩大到五个人,苏沂负责前端架构,每天对着电脑敲代码,从清晨到深夜,从深夜到清晨。他开始习惯在凌晨两点离开工厂,走在废弃的铁路上,听火车从远处驶过,汽笛声划破黑暗,像某种遥远的呼唤。他开始习惯在便利店里买打折的三明治,坐在路边长椅上,看天色从墨黑变成灰蓝,再变成淡金。他开始习惯在代码里藏下小小的玩笑,比如在加载动画里藏一只会眨眼的猫,比如在错误页面藏一行极小的字:“别慌,月亮也在某处迷茫。”这些小小的玩笑,像黑暗里闪烁的萤火,不足以照亮前路,却足以让他不再害怕。
第九个月,产品上线,用户增长缓慢却稳定,后台数据像春潮,一点点上涨,一点点照亮他们的脸。程盐把第一笔工资打进他账户,数字不大,却足够他租一间小房子,买一台新电脑,买一杯热咖啡,买一份打折的三明治。他却把钱存进银行,账户名是“沉盐”,像把一段无法言说的过去存入暗格。他开始习惯在深夜的屋顶看星星,看它们从云层里钻出来,又悄悄隐去,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玩一场永不停歇的游戏。他开始习惯在代码里藏下小小的秘密,比如在加载动画里藏一只会眨眼的猫,比如在错误页面藏一行极小的字:“别慌,月亮也在某处迷茫。”这些小小的秘密,像黑暗里闪烁的萤火,不足以照亮前路,却足以让他不再害怕。
第十个月,沉盐收到第一笔投资,金额不大,却足够他们搬出废弃工厂,搬进一间有落地窗的办公室。搬家那天,苏沂站在空荡荡的工厂中央,看阳光从高窗洒进来,落在被磨得发亮的地板上,像一片被揉皱又摊开的金箔。他走到角落,蹲下,把那张被撕碎又拼合的A4纸从电脑背面取出,轻轻撕成碎片,抛向空中。碎片在光里飞舞,像一群白色的鸟,终于找到出口。他转身,走向更亮的窗,也走向更暗的夜。他知道,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代码要写,还有很多夜晚要独自熬过。可他也知道,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抱着纸箱、坐在雨里茫然无措的少年。他的心里有一团火,名为“沉盐”,名为“未来”,名为“自己”。那团火很小,却足以照亮一条野路,足以温暖一段旅程,足以点燃一个黎明。
夜渐深,风停了,窗外的月亮却更亮。苏沂坐在新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城市的灯火从四面涌来,像一片倒置的星空。他忽然想起那盆被留在旧屋窗台的绿植,想起它被火车带起的尘土覆盖,被雨水浸泡,被时间遗忘。他却不再回头。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月亮一点点升高,看灯火一点点熄灭,看自己的影子在地板上一点点拉长,像一条不肯弯曲的线。他知道,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哪怕前路茫茫,哪怕孤身一人,他也会继续向前,一步一步,走向属于自己的光亮。因为他知道,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被照亮的孩子,他已经成为了自己的火,成为了自己的光,成为了自己的方向。于是,他起身,走向更深的夜,也走向更亮的光。风从背后吹来,带着一点潮湿的咸味,却再也裹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