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冬,雪来得比往年更早。
卯时未至,天色却沉得像一块被墨浸透的绸缎,压得人透不过气。大理寺卿沈府的飞檐上,积雪一寸寸加厚,檐角铜铃被风刮得七零八落,声音喑哑,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血色哀歌作前奏。
沈莞抱着膝,坐在暖阁窗下,手里捏着一张才写好的《寒食帖》临本。指尖因为用力微微发白,墨香混着沉水香,在炭火细碎的哔剥声里浮动。她今年十六,眉眼尚未完全长开,却已看得出母亲昔日的轮廓——乌发雪肤,唇似点朱,最妙的是那双杏眼,澄澈得像春雪初融的御沟水。只是此刻,那双眼盛满了不安。
“姑娘,再抄一会儿便歇了吧。”乳母林嬷嬷端来一盏姜汤,声音低低的,“明日是冬至祭,老爷说阖府都要早起。”
沈莞把笔搁下,抬眼望向窗外。雪色映着廊下灯笼,红得似血。她轻声道:“嬷嬷,我心里慌得厉害,像是要出什么事。”
林嬷嬷一怔,旋即笑骂:“小祖宗又胡思乱想。大理寺卿府邸,哪个不长眼的敢来生事?”
话音未落,院门外忽传铁甲铿锵。那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刺耳,像钝刀割过生铁。沈莞攥紧了袖口,听见父亲沈毅沉声喝问:“来者何人?”
回答他的是一声尖锐的号角,继而火把如潮,映得雪夜赤红。沈毅披衣而出,只来得及回头朝暖阁方向看了一眼——那一眼如诀别。
杀戮来得又快又静。黑衣铁卫撬开府门,刀光似匹练,卷起雪沫与血雾。沈府的家丁甚至来不及拔刀,就被割断了喉咙。沈毅是文官,却也曾在兵部历练,他夺过一支火把,挡在正堂阶前,火光映出他苍白的脸。
“晋王谋逆案已结,本官奉旨查抄,抗者——格杀勿论!”领头之人着飞鱼服,面覆银制獬豸面具,嗓音透过铜制的变声筒,像钝锯拉过枯木。
沈毅厉声:“大理寺卷宗在此,沈某自问清白!尔等夜闯私宅,可有圣旨?”
面具人抬手,露出一截苍白手腕,腕骨突起,像一柄藏于袖中的匕首。他轻轻一挥,身后弩机齐发。沈毅胸口连中三箭,火把坠地,火焰舔舐他藏青色的官袍,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暖阁里,沈莞被林嬷嬷按在屏风后。嬷嬷的手在抖,却仍死死捂住她的嘴。血腥味透过镂花门缝钻进来,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在舌尖。沈莞看见母亲唐氏披发跣足奔来,发间金钗跌落,在雪地里划出一道细亮的线。她扑向沈毅,抱住那具尚未冷却的身体,抬头望向面具人,声音凄厉:“晋王余孽早已伏诛,你们滥杀忠臣,不怕天谴吗?”
面具人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沈夫人,要怪就怪你夫君知道的太多。”
下一瞬,刀光掠过。唐氏的头颅滚到阶下,眼睛仍睁着,映出漫天大雪,像两粒烧尽的炭。
林嬷嬷终于崩溃,发出一声呜咽。声音极轻,却足以暴露藏身之处。两名铁卫踹开暖阁门,刀尖挑开屏风。沈莞被拽着头发拖出来,脸颊贴上冰冷的青砖。她看见面具人蹲下身,獬豸面具在火把下泛着幽蓝的光。
“沈家姑娘?”那人用带鞘的刀抬起她下巴,像在鉴赏一件玉器,“倒是个美人胚子。”
林嬷嬷扑过来,被一脚踹中心窝,口吐鲜血。沈莞终于哭出声,眼泪砸在雪里,变成一粒粒细小的冰珠。面具人似乎叹了口气,对属下道:“主上有令,沈氏女须留活口。”
铁卫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从腰间解下麻绳。沈莞被反绑双手,拖向府门。她最后看见的是燃烧的沈府——飞檐被火舌舔舐,发出噼啪的哀鸣;雪落在火焰上,瞬间化成白雾,像无数枉死的魂灵在升腾。
……
再醒来时,她躺在颠簸的马车里,手腕被粗绳磨得血肉模糊。外头传来铁卫的低语:“……送去荆州秦府,说是秦老夫人要个旁支丫头冲喜。”
“这沈家女身份敏感,万一走漏风声……”
“怕什么?秦府那位九娘子自幼体弱,去年冬天一场风寒就去了。这丫头顶替过去,神不知鬼不觉。”
沈莞咬住手背,尝到铁锈味。她想起母亲曾提过,秦府老夫人是沈家远亲,每年冬至都会送节礼。如今,这份稀薄到几乎不存在的亲缘,竟成了她唯一的活路。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雪从帘缝钻进来,落在她睫毛上。沈莞闭上眼,父亲最后的眼神、母亲滚落的头颅、林嬷嬷吐出的血沫,一幕幕烙在黑暗里。她在心里把今日所有细节刻成刀痕——飞鱼服、獬豸面具、晋王案、荆州秦府……每记一笔,疼痛就加深一分,却也让她在仇恨中生出奇异的清醒。
天亮时分,马车停在秦府角门外。管事嬷嬷捏着她的下巴端详,像在挑一只待宰的羊:“模样倒周正,就是太瘦了些。老夫人问起来,就说路上染了风寒。”
沈莞被换上粗布衣裳,额前贴了膏药,遮去那点朱砂痣。她低头顺从,却在跨进秦府门槛时,用指甲在雪地里划下一道极浅的痕迹——那是沈字的开头笔划,很快就被新雪覆盖,无人知晓。
秦府的冬日,比长安更冷。她住最偏僻的偏院,窗外一株老梅开得正盛,花瓣落在残雪上,像血滴在白绫。夜深人静时,她对着铜盆里的冰水练习微笑,直到嘴角僵硬;又把碎瓷片磨成薄片,藏在贴身的荷包里——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第一件“武器”。
冬至后的第七日,秦府设宴。久病卧床的九娘子“奇迹般好转”,老夫人欢喜,命阖府赴席。沈莞被安排在末席,穿一件藕荷色褙子,鬓边别一朵白梅。席间,秦府二房的庶子秦佑醉醺醺地凑过来,伸手捏她的脸:“听说你是我姑表妹?怎的以前没见过……”
沈莞垂眼,袖中瓷片滑到指尖。就在此时,花厅外传来一阵骚动。小厮跑进来,声音发颤:“老夫人!大理寺来人,说、说抓到了晋王余孽,要搜查秦府!”
沈莞心头一震,瓷片险些割破掌心。她抬头,看见灯火辉煌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踏雪而来——那人仍戴着獬豸面具,飞鱼服下摆沾满泥浆,像从地狱爬回的恶鬼。
面具人环顾四周,目光掠过沈莞时微微一顿。他抬手,指向她所在的方向:“此女,带走。”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