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时,秦府的朱漆大门在晨光里凝了一层薄霜。
沈莞——如今该叫她“秦莞”——跪在偏院的小佛堂前,将三炷香稳稳插入香炉。檀香袅袅,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收入鞘中的短剑,看似温顺,实则锋芒暗伏。七日来,她已把秦府的每条回廊、每道门闩、每个可以藏身的死角,在脑中绘成了一幅细密的舆图。
“姑娘,老夫人传您去鹤颐堂。”丫鬟春杏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一套新裁的月白绫袄,领口与袖口用银线暗绣折枝梅,贵而不俗。沈莞扫了一眼,便知这是秦府嫡女才有的规制——老夫人终于决定让她从“远亲表姑娘”变成真正的“九娘子”。
春杏替她系上盘扣,小声道:“听说今日大理寺的官差要来搜府,阖府上下都提着心呢。”沈莞指尖一顿,铜镜里映出少女一张素白的脸,眉眼低垂,看不出情绪。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的心跳得有多急——獬豸面具、飞鱼服、晋王余孽……这些字眼像烧红的针,一根根钉进骨髓。
鹤颐堂内,地龙烧得旺,紫檀座榻上,秦老夫人一身绛紫团福纹褙子,手捻一串沉香木佛珠。沈莞甫一进门,便感到数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有探究、有疑虑、也有毫不掩饰的厌恶——秦府二夫人赵氏坐在下首,手里帕子绞得指节发白。她的女儿秦姝站在一旁,杏眼圆睁,像打量一只混进孔雀群的野雀。
“好孩子,过来。”秦老夫人招手,声音温缓。沈莞膝行几步,伏在老人膝边。老人掌心粗糙,抚过她发顶,带着檀香的温度,“今日起,你便是我秦府的九娘子。往后言行,当思荣辱与共。”
荣辱与共?沈莞心中冷笑,面上却浮起一层恰到好处的羞怯。她抬眼,正对上秦姝的视线,对方唇角微撇,无声吐出两个字——“冒牌”。沈莞垂睫,指尖在袖中轻轻摩挲那枚磨得锋利的碎瓷。她不会忘记,真正的秦家九娘子去年死于一场风寒,棺木抬出城门时,秦府只报了“体弱夭折”,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未立。如今自己借尸还魂,秦府要的不过是一张体面的屏风,遮住那桩不便言说的阴私。
门外忽传急促脚步,管家秦福隔着帘子回禀:“老夫人,大理寺的人已至正门,领队的仍是那位‘獬豸大人’!”话音落下,堂中女眷脸色俱变。赵氏攥紧帕子,声音发颤:“搜便搜,咱们行得正坐得端,还怕他不成?”
沈莞却注意到老夫人眼底一闪而逝的阴霾。老人抬手,佛珠轻撞,道:“请。”
……
大理寺官差共二十人,俱着飞鱼服,腰悬绣春刀,靴底铁钉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整齐而冰冷的声响。领头之人戴着那副闻名京城的獬豸面具,面具额心嵌一枚墨玉,在雪光里泛着幽蓝。沈莞随女眷避在屏风后,透过纱眼,看见那人负手立于堂中,声音透过铜制的变声筒,沙哑得像磨砂石:“奉旨缉拿晋王余孽,凡可疑之人、可疑之物,一律带走。”
赵氏强撑笑意:“大人,秦府世代清白,怎会与逆党有染?”
獬豸大人不语,只抬手。两名属下抬进一只黑箱,箱盖掀开,里头是一摞书信,封面血迹斑斑。沈莞瞳孔骤缩——那些信笺,她曾在父亲书房的暗格里见过,是沈毅与晋王旧部往来的密函。她本以为抄家那夜已被付之一炬,怎会出现在秦府?
“昨日夜半,有人将此物掷于大理寺门前。”獬豸大人的目光扫过众人,面具后的视线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信上提及,秦府有人私藏逆党文书。”
堂中哗然。秦老夫人拄杖而起,声音沉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身倒要看看,谁敢在我秦家撒野!”话音未落,外头又传一阵骚动。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冲进来,脸色惨白:“老夫人!西偏院的梅树底下……挖出一具骸骨!”
沈莞心头猛地一沉。西偏院,是她每日经过的地方,那株老梅下埋的,莫非是真正的秦九娘子?她余光瞥见秦姝脸色瞬间煞白,赵氏身子一晃,几乎晕厥。
獬豸大人低笑一声,像夜枭掠过雪原:“看来,秦府的秘密比本官想的更有趣。”他抬手,指向屏风,“请九娘子出来一见。”
众目睽睽之下,沈莞缓步而出。她穿月白绫袄,鬓边白梅未谢,雪色与衣衫融为一体,像一株将折未折的素梅。她福了福身,声音轻却清晰:“民女秦莞,见过大人。”
獬豸大人面具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良久,忽然伸手,指尖几乎触到她鬓边那朵白梅。沈莞没有退,只微微侧头,让花瓣擦过对方冰冷的指套。
“九娘子?”那人轻声重复,语调古怪,像在咀嚼这个称呼。下一瞬,他话锋一转,“带走。”
两名铁卫上前,一左一右扣住沈莞肩膀。春杏惊呼,被老夫人厉声喝止。沈莞没有挣扎,只在被拖过门槛时,回头望了一眼——老夫人拄杖而立,背脊佝偻,像一座即将倾塌的山;秦姝死死咬住下唇,血珠渗出;赵氏瘫软在地,帕子掩面,哭声压抑而绝望。
雪又开始下了。沈莞被押上马车前,最后看见的是那株老梅,花瓣被风卷进泥里,碾成触目惊心的红。车帘落下,黑暗吞噬视线。她听见獬豸大人隔着帘子低语,声音近得仿佛贴在她耳畔:
“沈家的小姑娘……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马车辚辚,驶向未知。沈莞闭上眼,指尖摸到荷包里的碎瓷,边缘已割破指腹,血珠渗出,她却笑了——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不是秦莞。
原来,这场搜府是冲她而来。
原来,真正的狩猎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