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从狭窄的铁窗漏进来,斜斜劈在潮湿的青砖上,像一柄弯刀。
沈莞抱膝坐在墙角,指尖的伤口已凝成褐痂,却仍一阵阵跳疼。地牢深处回荡着水滴声,每一次“嗒”都似在提醒她:长安已远,秦府已远,活路亦远。
她被关在最里间,三面石墙,一面铁栅。栅外悬着一盏油灯,火光被寒气压得极低,却仍把对面墙上的刑具拉出狰狞的影子:拶指、夹棍、烙铁,还有一排倒钩的锁链,钩尖凝着暗色血垢。空气里混着霉味、血腥味与炭火气,熏得人胸口发闷。
“嘎吱——”铁门推开。
獬豸面具先一步踏入灯火,其后两名狱卒抬着一张矮几,几上摆着笔墨纸砚、一盏热酪浆。狱卒退下,牢门重锁。那人摘了面具,露出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竟极年轻,至多二十四五。肤色苍白,薄唇,眼尾微挑,天生带三分讥诮。若不是左颊一道旧疤自眉尾划至下颌,几乎称得上俊美。他把面具随手搁在几侧,指尖轻叩桌面:“沈姑娘,又见面了。”
沈莞抬眼,眸中映着灯火,像两粒冻住的星子。她不开口,只把背脊更紧地贴向墙,仿佛要把自己嵌进石缝里。
那人低笑一声,自顾自斟了酪浆,推到铁栅边:“夜里冷,垫垫胃。没下毒。”
沈莞仍不动。他便自己啜了一口,喉结滚动,声音轻慢:“我姓顾,单名‘无羡’。官面儿上叫我顾大人,私下里——也有人叫我‘鬼面獬豸’。”
沈莞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原来是顾大人,失敬。”
顾无羡俯身,双臂搭在膝上,与她平视:“你那晚在秦府,演得很好。可惜,你漏了一件事。”
沈莞指尖微紧。
“秦府真正的九娘子,右耳后有颗朱砂小痣。”顾无羡用食指点了点自己耳后,“你扮得再像,也没有。”
沈莞垂睫,唇角却弯出一丝极淡的弧度:“顾大人火眼金睛,怎不当场拆穿?”
“因为我想看看,你究竟想做什么。”顾无羡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像雪地里掠过的风,“沈家灭门,你是唯一活口。你顶着秦府的名头回京,不可能是为了苟且偷生。”
他顿了顿,指尖轻敲那摞空白的供状纸:“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把你知道的晋王案内情一字一句写下来,我保你性命,亦可替你沈氏翻案。第二——”
他抬手,指向墙角的刑架,“大理寺有一百零八种法子,让活人开口。你选。”
沈莞终于动了。她慢慢起身,脚踝上的锁链哗啦作响,一步、两步,停在铁栅前。火光在她脸上跳动,照出眼下淡淡的青影,却衬得那双眸子更亮。
“顾大人,我若说我选第一条,”她轻声道,“你信吗?”
顾无羡挑眉。
“我若说我选第二条,”沈莞的指尖穿过铁栅,轻轻触到那盏酪浆,指尖沾了奶皮,放入口中慢慢吮净,“你又舍得吗?”
顾无羡眸色微暗。片刻后,他笑起来,那笑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锋利:“沈姑娘,你在激我。”
沈莞收回手,声音平静:“我只是想知道,顾大人要的是真相,还是替人消灾。”
“有区别?”
“若只要真相,沈家满门为何非死不可?若只要替人消灾,顾大人又何必深夜独审?”
顾无羡沉默。良久,他起身,重新戴上面具。獬豸在灯火里显得愈发狰狞。
“明日卯时,三司会审。你最好想清楚。”他转身,铁门再次吱呀阖上。
脚步声远去,牢内重归寂静。
沈莞回到墙角,从发髻里摸出一根极细的铜丝——这是她入牢前藏于发簪中的。她侧耳听外头巡逻的梆子声,一慢两快,约莫半盏茶一次。
铜丝探入锁孔,轻拨、轻挑,“咔哒”一声,镣铐松了。
她并未起身,只是把锁链虚虚拢在腕上,阖眼小憩。
明日卯时,三司会审。她得攒足精神,演一场更大的戏。
……
寅正,牢门外突传急促脚步。
狱卒老周提着灯笼,骂骂咧咧开锁:“小丫头片子,算你命大!顾大人亲自来接人。”
沈莞抬眼,见顾无羡立于门外,仍戴面具,手里却多了一件玄狐大氅。
“夜里凉,”他抖开大氅,兜头罩住她,“别冻坏了嗓子,明日还等着你唱重头戏。”
沈莞由他系上系带,指尖不经意碰到他腕脉——跳得极稳,像一柄藏于鞘中的刀。
“顾大人,”她轻声道,“若我明日翻供,你可会后悔今夜给我披衣?”
顾无羡俯身,替她理好鬓边碎发,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我只后悔一件事——三年前,没来得及救下沈家。”
沈莞心头微震。
他转身:“走吧,天快亮了。”
牢门再次阖上,铁锁咔哒落闩。
顾无羡的背影在长廊尽头,被灯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通往未知的桥。
沈莞把大氅裹紧,鼻尖萦绕着一缕极淡的伽南香——那香味她只在父亲书房闻过,是晋王府旧物。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逝的冷光。
原来,猎物与猎人,从来不是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