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下山的路比来时热闹些。晨露被阳光晒得半干，草叶上的水珠坠在尖端，像雪柔眼睛里没掉下来的泪。她走在我身侧，帆布包的带子勒得肩膀发红，却硬是不肯让我替她拎——刚才在院里，老爷子拍着她后背说“咱春日家的孩子，自己的担子自己挑”，她现在大概是把这句话刻进骨子里了。

我低头看她的脚。布鞋的鞋底沾着新泥，边缘还挂着片干枯的桃树叶，是从院门口那棵老桃树上蹭下来的。走得急了，裤脚扫过脚踝，露出一小截皮肤，上面有个淡粉色的月牙形疤痕——昨天练拳时被石子硌的，此刻正泛着极淡的光，像有花瓣在皮肤底下轻轻翕动。六眼能看见她的咒力正顺着血管往伤口处涌，那片桃花纹身的纹路在衣服底下若隐若现，蝴蝶的翅膀随着步伐微微发亮，像是在给她鼓劲。

“喂，小桃花，”我故意放慢脚步，跟她并排走，“知道东京有什么吗？”

她抬头看我，天蓝色的眼睛里还蒙着层水汽，却努力弯起嘴角：“奶奶说有很高很高的楼，还有……卖很多糖果的店。”

“不止哦。”我从口袋里摸出颗草莓糖，剥开糖纸递到她嘴边，“还有会发光的河，晚上像铺了一地星星；有能装下整个山的游乐园，过山车比你爷爷的鞭子还快；还有……”我顿了顿，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叼走糖果，脸颊鼓起一小块，像只偷藏坚果的松鼠，“有专门教你怎么用小花打架的地方。”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嘴里的糖差点没含住：“真的？”

“骗你是小狗。”我笑着揉她的头发，粉色的发丝软得像棉花，混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她的丸子头又歪了，左边那只松松散散地垂着，几缕碎发粘在汗湿的额角，我伸手替她把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蹭到她的太阳穴，能感觉到她咒力的波动——比早上练拳时平稳多了，像被风吹得微微起伏的湖面。

快到山脚时，远远看见辆破旧的三轮摩托停在路边，车斗里堆着半车山货。开车的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看见我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雪柔的头发，嘴里啧啧有声。雪柔下意识地往我身后躲了躲，帆布包的带子攥得更紧了，指节泛白。

“看什么看？”我眯起眼，咒力顺着视线轻轻扫过去，那汉子像被针扎了似的哆嗦了一下，慌忙转过头去发动摩托，突突的引擎声里带着股落荒而逃的狼狈。

雪柔从背后探出头，小声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没什么。”我耸耸肩，替她把歪掉的书包带扶正，“就是让他知道，随便看别人的花是会被扎手的。”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悄悄往我身边靠了靠，胳膊肘碰到我的袖子，带着点小心翼翼的依赖。风里的花香浓了些，像刚从枝头摘下来的桃花，甜得人心头发软。

到镇上的车站时，离发车还有半小时。候车室里弥漫着泡面和汗味，几个背着行囊的旅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雪柔，她低着头，手指反复抠着帆布包上的补丁——那是块浅蓝色的布，大概是用旧旗袍改的，上面还能看见半截荷花绣纹。

“去买瓶水。”我塞给她几张零钱，看着她捏着钱走到小卖部，踮着脚尖跟老板说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老板是个胖阿姨，看见她的头发愣了一下，随即笑着递给她一瓶橘子味的汽水，还多给了颗水果糖。雪柔鞠躬的样子很标准，弯腰时后背挺直，像奶奶教的古典舞里的动作。

她拿着汽水回来，把那颗水果糖递到我面前，糖纸皱巴巴的：“阿姨给的，说这个甜。”

“你吃吧。”我挑眉，看着她把糖纸剥开，一半塞进嘴里，一半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进荷包里——那个奶奶绣的桃花荷包，此刻鼓鼓囊囊的，装着指虎、糖果，还有她偷偷塞进去的两片桃树叶。

火车进站时，雪柔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停在站台，车窗上沾着灰，像蒙着层雾。她抬头看我，眼睛里满是紧张，攥着汽水瓶的手在发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怕了？”我故意逗她，伸手替她拧开汽水瓶盖，泡沫“噗”地冒出来，溅到她手背上，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却又立刻伸回来，小声说“我来拿”。

“别怕。”我突然弯腰，平视着她的眼睛，“到了东京，我带你去吃鲷鱼烧，现烤的，外皮酥脆，里面的红豆馅能烫得人直哈气。”

她的睫毛颤了颤，突然笑了，眼睛弯成月牙，脸颊上的梨涡盛着光：“爷爷说，甜的东西能让人忘记害怕。”

“你爷爷说得对。”我直起身，牵着她的手往火车上走。她的手很小，掌心全是汗，却攥得很紧。踏上火车台阶时，她绊了一下，我顺势把她往身边拉了拉，她的肩膀撞到我的胳膊，带着点温热的重量。

车厢里很挤，空气里混着汗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我用咒力隔开周围的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把雪柔拉到里面。她靠窗坐着，鼻尖贴着布满灰尘的玻璃，看着窗外的站台一点点往后退，眼睛里满是新奇。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脸上，粉色的头发泛着金红色的光，像落了一地的桃花瓣。

“你看，”我指着窗外掠过的田埂，“等过了这片稻田，就快到城市了。”

她点点头，突然从帆布包里掏出个东西——是片压平的桃花瓣，夹在本线装的旧书里。书页上是奶奶写的乐谱，墨迹有点晕，像被泪水泡过。“这是去年春天摘的，奶奶说夹在书里能留住香味。”

我凑过去闻了闻，果然有淡淡的花香，混着纸张的霉味，像时光的味道。“等到了东京，我带你去上野公园，那里的樱花比桃花好看十倍。”

她把花瓣重新夹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动作轻得像在呵护易碎的梦。“真的吗？”

“当然。”我从包里摸出本咒术高专的介绍册，故意翻到训练场地的照片给她看，“你看这里，有比你爷爷的练武场大十倍的地方，随便你怎么练拳踢腿，没人会说你吵。”

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手指轻轻点着照片上的靶子：“这里……也有‘脏东西’吗？”

“有啊，”我笑得漫不经心，“不过都很弱，正好给你练手。”

她没说话，只是把额头抵在玻璃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树影。阳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腰侧的衣服下，那片桃花纹身的轮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有生命似的。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她的侧脸。六眼能看见她体内的咒力正在慢慢苏醒，像初春的溪流破冰而出，顺着血管缓缓流淌，最后汇聚在心脏的位置，那里的咒力最浓郁，像朵含苞待放的花。她的肉体强度远超常人，肌肉纤维里藏着常年练拳的韧劲，骨骼密度也异于常人——是术式的被动效果，“百炼之华·体”在潜移默化中重塑了她的身体，让她既能像古典舞演员般柔韧，又能像格斗家般强悍。

这丫头，简直是为咒术师而生的。偏偏生在这大山里，靠着自己摸索，硬是把术式玩出了花。刚才在院里，她收拾行李时，把爷爷给的短刀塞进包底，又把奶奶给的桂花糕放在最上面，说“先甜后苦，像练拳一样”。

火车钻过隧道时，车厢里瞬间黑了下来。雪柔下意识地攥紧了我的衣角，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黑暗中，她身上的花香突然变得很清晰，像漫山遍野的桃花都开了，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别怕，马上就亮了。”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她的手猛地一颤，却没松开。

隧道尽头的光涌进来时，她飞快地松开手，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桃子，低头假装看乐谱，耳朵却红得能滴出血来。

我笑了笑，没戳破她。窗外的景色已经变了，田埂变成了楼房，绿树变成了烟囱，远处的塔吊像巨人的手臂，在天空中缓缓移动。

“快到了。”我说。

雪柔抬起头，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象，眼睛里有迷茫，有紧张，却更多的是藏不住的期待。她的指尖轻轻敲着玻璃，节奏像在弹奶奶教的古琴，清越又坚定。

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喧嚣气息，却盖不住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花香。我看着她粉色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舞，看着她天蓝色的眼睛里映出的高楼大厦，突然觉得，东京这潭浑水，大概要因为这朵突然闯入的小桃花，变得有意思多了。

“准备好没，小桃花？”我站起身，拎起她的帆布包，“你的大舞台到了。”

她用力点头，攥紧了口袋里的水果糖，跟着我往车门走。阳光落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层金边，腰侧的桃花纹身透过薄薄的衣料，在阳光下泛着极淡的粉色光晕，像朵即将在城市里绽放的花。

我知道，从踏上站台的那一刻起，那些关于“怪物”的流言，那些藏在山里的委屈，都会像被风吹散的桃花瓣，再也留不住了。

因为从今往后，她的身后站着的是我。

最强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