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木屋的木门被推开时，带着木头特有的吱呀声。我正靠在院外的老桃树上嚼着糖，听见动静抬眼，就看见雪柔的爷爷——那个背有点驼但腰杆依旧挺直的老头，正对着我招手。他身后，雪柔探着半个脑袋，天蓝色的眼睛像揣了两颗忐忑的星子，麻花辫的发尾还缠着片没摘干净的桃叶。

“进来坐。”老头的声音比昨天听着沙哑些，大概是跟老太太商量了半宿。门槛有点高，他抬脚时，我看见他布鞋的后跟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稻草。

屋里比想象中整洁。土墙上挂着几串晒干的草药，散发着清苦的味道，旁边贴着张泛黄的年画，画里的胖娃娃抱着条大鲤鱼。老太太正坐在灶门前添柴，火光映得她鬓角的白发泛着银光，看见我进来，手往围裙上擦了擦，没说话，只是往灶上的陶罐里添了把茶叶。

雪柔站在灶台边，手里攥着块抹布，反复擦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她换了件新洗的浅粉色短衫，领口绣着朵小小的桃花，大概是自己绣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认真劲儿。腰侧的纹身被衣服遮住了，只在转身时，能看见布料下隐约的花枝轮廓。

“你说的话，当真？”老头在我对面的木凳上坐下，凳腿在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儿。他看着我，眼睛里的红血丝比昨天更重，“东京那边……真的没人会说她是怪物？”

“老爷子，”我把糖纸扔进灶膛，火苗“噗”地窜了一下，“您觉得我像是会骗老人家的人？”

他没接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层层打开，是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男人穿着工装，旁边的女人扎着两条麻花辫，怀里抱着个襁褓，襁褓里露出点粉色的胎发——是刚出生的雪柔。

“她爹妈在东京的电子厂打工，三年没回来了。”老太太突然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每次视频都说那边好，让我们带雪柔去，可这丫头……”她看了眼雪柔，雪柔的肩膀抖了抖，头埋得更低了，“她怕城里人笑话她的头发，怕人家盯着她腰上的花儿看。”

我看着照片上雪柔父母的脸，六眼自动捕捉到照片边缘的模糊背景——是东京都内某个工业区的宿舍楼，离高专不算太远。有意思，这世界还真小。

“他们在哪个厂？”我随口问，指尖敲着桌面，节奏跟雪柔昨天练拳时的呼吸频率意外重合。

老头报了个名字。我挑了挑眉，巧了，去年那个厂闹过咒灵事件，还是我去解决的。当时厂里的工人说，有对姓春日的夫妻胆子特别大，半夜听见怪响还敢出来看，就为了护住仓库里的货。

“他们俩啊，”我笑了笑，故意说得轻描淡写，“我认识。上次厂里闹‘脏东西’，还是他们先发现的，比那些大男人还有种。”

雪柔猛地抬头，天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惊讶。“你……你认识我爸妈？”

“算认识吧。”我没细说，只是看着老头，“您看，连她爹妈都在东京跟‘脏东西’斗过，这丫头去那边，不是正好一家子团圆，一起打怪？”

老头的手指在照片边缘摩挲着，布包上的线头被他捻得发毛。灶上的水开了，老太太起身倒茶，粗瓷碗里的茶叶打着旋儿舒展，茶香混着屋里的草药味，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她的花……”老太太把茶碗往我面前推了推，热气模糊了她的脸，“真的能变成你说的……武器？”

“不止。”我拿起茶碗，故意让指尖的咒力在碗沿绕了圈，水面上瞬间绽开朵小小的白色莲花，转瞬即逝，“还能变成保护家人的盾。您想想，等她学会了厉害的本事，下次再遇到昨天那样的咒灵，就不用打得满身是伤了。”

雪柔的呼吸明显变快了，攥着抹布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我看见她领口的桃花刺绣在微微颤动，大概是咒力跟着情绪波动起来。

老头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照片重新包好揣回怀里。“罢了，孩子大了，该去见见世面。总不能一辈子困在这山里，连爹妈长什么样都快忘了。”

雪柔的眼睛瞬间红了，却没哭，只是飞快地抹了把脸，转身往屋外跑，灯笼裤的裤脚扫过门槛，带起阵风，吹得墙上的年画轻轻晃。

“这丫头……”老太太看着她的背影，眼眶也湿了，“刚才还跟我们说，要是去了东京，能不能学做桂花糕给你吃，说你好像很喜欢甜的。”

我愣了一下，低头看着碗里的茶叶。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茶水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雪柔术式炸开时的光点。

“那我可等着。”我笑了笑，把茶喝了下去，有点苦，回味却带着点甘。

收拾行李比想象中快。雪柔只有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两件换洗衣裳，几双纳底的布鞋，还有奶奶连夜给她缝的桃花荷包，说是能安神。她把那枚桃花指虎小心地放进荷包里，挂在脖子上，贴身贴着。

老头把一把磨得锃亮的短刀塞进她包里，刀鞘是牛角做的，刻着简单的花纹。“这是我年轻时用的，能劈柴，也能……”他没说完，只是拍了拍雪柔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点期许。

老太太往她包里塞了袋桂花糕，用油纸包着，香气透过纸渗出来，混着雪柔身上的花香，甜得人心头发软。“到了东京，跟你爹妈说，让他们别太累，家里不用他们寄钱。”

雪柔点头，眼睛红红的，却一直笑着，像朵被雨水打湿还硬撑着开放的桃花。

走到院门口时，她突然停下，回头看了眼木屋，看了看桃树，看了看屋檐下的干桃枝。阳光落在她粉色的头发上，像撒了把金粉。

“走吧，小桃花。”我伸手，故意逗她，“再不走，东京的樱花都要谢了。”

她犹豫了一下，把手放进我手里。她的手很小，掌心有点粗糙，是练拳和干活磨出来的茧，却很暖。我牵着她往山下走，她的步子有点小，得小跑才能跟上我的节奏，灯笼裤的裤脚扫过我的裤腿，像只不安分的小兽。

“对了，”快到山脚时，她突然抬头看我，天蓝色的眼睛亮晶晶的，“我爸妈说，他们厂离你说的那个‘高专’很近，周末可以来看我吗？”

“当然。”我低头看着她，她的丸子头因为走路晃得更歪了，我伸手帮她把左边的丸子重新扎好，指尖蹭到她的耳朵，烫得像揣了个小太阳，“到时候让他们请我吃甜的，就当谢礼。”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麻花辫在身后晃悠，发尾的丝带领子飘起来，像只粉色的蝴蝶。

风里的花香变得很浓，像漫山遍野的桃花都跟着我们来了。我牵着她的手，走在下山的路上，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很高，一个很矮，却意外地和谐。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夜蛾打来的，问我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快了，”我笑着说，看了眼身边蹦蹦跳跳的小家伙，她正指着路边的蒲公英，眼睛里满是新奇，“带了个新学生，以后可能要麻烦你多做几套粉色的制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夜蛾无奈的叹息。我没管他，挂了电话，低头对雪柔说：“到了东京，先带你去买新旗袍，深蓝色的，绣白梅的那种，怎么样？”

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用力点头，嘴角的梨涡深深的，盛着阳光和笑意。

嗯，东京的樱花，大概会因为这朵突然闯入的小桃花，变得更热闹些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