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是被一阵哨声弄醒的。
不是那种清亮的哨子声,倒像是谁含着块碎骨头在吹,呜呜咽咽的,裹着深秋的寒气往窗缝里钻。他猛地睁开眼时,床头的老座钟刚敲过三点,钟摆“咔嗒”一声顿了顿,像是也被那哨声惊着了。
“操。”他低骂了句,摸过枕边的烟盒,摸了三根烟出来。对面床上的顾北翻了个身,眼没睁,手却精准地伸过来,指尖勾走一根烟,含糊道:“别是那玩意儿又来催了。”
刘晓没接话,划了火柴。橘红色的火苗舔过烟纸时,能看见顾北眼下的乌青——这半个月俩人都没睡踏实。三天前他们接了个活儿,委托人是个姓陈的老太太,给了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栋青砖灰瓦的老宅,门楣上挂着块“沈府”的木匾。老太太说那是她丈夫家的老宅子,在城郊乱葬岗边上,她丈夫走了十年,最近总托梦,说困在宅子里出不来,梦里还总飘着这么个哨声。
“催什么?沈老头的头七早过了。”刘晓嘬了口烟,尼古丁烧得喉咙发紧,他往窗外瞥了眼。他们现在住的是老太太安排的小旅馆,就在城郊国道边,拉开窗帘能看见远处黑黢黢的山影,乱葬岗就在那山坳里,老宅据说藏在更深处的林子里头。
顾北坐起身,摸过床头柜上的罗盘。指针没怎么晃,只是贴着盘底微微发烫——这是有“东西”靠近的征兆,但还没到凶煞的地步。“不是沈老头,”他捏着罗盘边缘转了半圈,“这哨声……听着像骨头做的。”
话音刚落,那哨声又响了。这次更近,像是就在旅馆楼下,呜呜的,还混着点细碎的脚步声,踩在积了霜的水泥地上,“沙沙”的,听得人后颈发麻。刘晓把烟摁灭在床头柜上,翻身下床时抓过了墙角的帆布包,包里有他备的桃木钉和糯米,还有几张顾北画的护身符。
“下去看看?”顾北也起来了,他穿了件黑色的冲锋衣,拉链拉到顶,露出半截脖子上挂的玉佩,那玉佩是暖玉,据说能挡阴邪。
刘晓点头,刚走到门口,手机突然震了。屏幕上跳出来的名字是“阿辞”,备注后头还跟着个小狐狸的表情——这姑娘是他们半年前认识的,在古玩市场帮人看摊子,懂点看相辨物的本事,偶尔也跟他们搭伙接活儿。
“喂?”刘晓接了电话,听筒里先传来一阵风声,接着是阿辞有点急的声音:“刘晓哥!你们在哪儿?我刚才在市场收摊,捡着个东西,你们肯定得看看!”
“捡着什么了?”刘晓往楼下瞟了眼,楼道里的声控灯没亮,黑沉沉的像条嗓子眼。
“一个骨哨!”阿辞的声音带着点颤,“就……就手指头那么长,看着像人骨头做的,刚才它自己响了!吹的那调子,跟我奶奶以前讲的鬼故事里的调儿一样!”
刘晓和顾北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点诧异。顾北凑过来,对着听筒道:“你在哪儿?我们现在过去。”
“我在市场后门的老槐树下!”阿辞顿了顿,又补了句,“你们快点,这哨子凉飕飕的,我攥着它,总觉得背后有人看我……”
挂了电话,刘晓抓起帆布包:“先去接阿辞。”顾北没异议,只是往楼下望了眼,那哨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楼下静悄悄的,只有路灯照着满地的碎影子,像是谁把破布撕碎了撒在地上。
开车到古玩市场后门时,天刚蒙蒙亮。老槐树底下缩着个瘦小的身影,正是阿辞。她穿了件米色的针织衫,手里紧紧攥着个东西,见刘晓的车开过来,赶紧站起来挥手,脸上没什么血色。
“刘晓哥,顾北哥!”她拉开车门坐进来,一股寒气跟着钻进来,她把手里的东西往刘晓面前递,“你们看!”
那是个巴掌长的哨子,土黄色的,表面不太平整,带着点细密的纹路,确实像骨头做的。哨口磨得很光滑,像是被人吹了很久。刘晓没敢用手碰,从包里摸出副白手套戴上,捏起来闻了闻——有股淡淡的土腥味,还混着点说不清的腐味。
“刚才就是它响的?”顾北从后视镜里看了眼那哨子,眉头皱了皱。
“嗯!”阿辞点头,使劲搓了搓胳膊,“我收摊的时候,它就躺在我摊子底下,我以为是哪个客人掉的玩意儿,捡起来想看看是什么,刚碰到,它就‘呜’地响了一声!吓我一跳!”
刘晓捏着哨子转了圈,看见哨身上刻着个模糊的符号,像个歪歪扭扭的“沈”字。“这玩意儿,十有八九跟沈宅有关。”他把哨子放进个密封袋里,“老太太说沈家人以前是做古董生意的,说不定这哨子就是沈家的东西。”
顾北发动了车:“现在去沈宅?”
“去。”刘晓点头,“哨子突然冒出来,又在旅馆外头响,估计是沈老头那边等不及了。再说,阿辞拿着这哨子,指不定会招东西,得赶紧去老宅里看看有没有解法。”
阿辞听见“招东西”三个字,缩了缩脖子,往刘晓身边凑了凑:“那……那老宅里真有鬼啊?”
“不好说。”顾北瞥了眼窗外,路边的树往后退,枝桠张牙舞爪的,“但肯定不干净。老太太说,十年前沈家人走的走,散的散,最后一个守宅子的是沈老头的弟弟,据说在宅子里上吊了,死的时候手里也攥着个哨子,跟这个差不多。”
阿辞“嘶”了声,没再说话。车里静了下来,只有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声音。越往城郊走,人越少,后来连路灯都没了,只有车灯照着前头的路,两旁的树越来越密,枝桠垂下来,把天遮得严严实实,像是开进了个巨大的黑笼子里。
快到乱葬岗时,车突然抖了一下,接着就熄了火。刘晓皱了皱眉,顾北试了几次,钥匙拧到底,发动机就是没动静,只“咔咔”地响,像是喉咙卡了东西。
“下来看看。”顾北推开车门,刘晓和阿辞也跟着下了车。刚站稳,就听见一阵“哗啦啦”的响,回头一看,车后窗不知什么时候结了层白霜,霜上还印着几个模糊的手印,小小的,像是小孩的手。
阿辞“啊”了一声,往刘晓身后躲了躲。刘晓没回头,从包里摸出张护身符,往车窗上一贴——护身符“滋”地一声冒了点白烟,霜化了,手印也没了。
“是过路的小鬼,没事。”他拍了拍阿辞的肩膀,“老顾,车怎么回事?”
顾北正掀着引擎盖看,听见这话摇了摇头:“没看出毛病。估计是这地方阴气重,干扰了电路。”他直起身,往远处指了指,“往前再走半里地就是沈宅了,车估计开不过去,步行吧。”
刘晓点头,把帆布包背好,又给阿辞塞了张护身符:“攥好了,别丢了。”
三人顺着土路往前走。路边的草都黄了,长得齐腰深,风一吹,“沙沙”地响,像是有人在草里走。阿辞走在中间,紧紧抓着刘晓的衣角,眼睛直勾勾地往前看,不敢往两边瞟——她刚才好像看见草里有双红眼睛,一闪就没了。
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前头突然出现一片空地。空地中间立着栋老宅,就是照片上那栋,青砖灰瓦,墙皮掉了不少,露出里头的黄土。门楣上的“沈府”木匾歪歪扭扭地挂着,漆掉得差不多了,看着像块烂木头。
奇怪的是,宅子周围没长草,光秃秃的一片,像是被人用扫帚扫过。大门是两扇朱漆木门,漆皮剥落,门缝里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
“就是这儿了。”刘晓停下脚步,从包里摸出个罗盘。罗盘指针这次晃得厉害,指着宅子大门的方向,“嗡嗡”地颤,像是要从他手里跳出去。
顾北从口袋里摸出三炷香,用打火机点着,往地上插了三根:“沈老爷子,我们是来帮你的,要是在里头,出来打个招呼,别吓着人。”
香刚插好,就刮来一阵风,香灰“噗”地掉了一地,三炷香齐刷刷地断了半截。
阿辞吓得往刘晓身后缩了缩:“这……这是不欢迎我们啊?”
刘晓没说话,盯着老宅的大门看。刚才风刮过的时候,他好像看见门缝里闪过个影子,穿着件黑棉袄,佝偻着背,像是个老头。
“别慌。”顾北拍了拍他的胳膊,从包里摸出张黄符,用指尖沾了点口水,往门上一贴,“是沈老头的话,不会真为难我们。可能是宅子里还有别的东西。”
黄符贴上没多久,就听见宅子里传来“吱呀”一声,像是有扇门开了。接着,那呜呜的哨声又响了,这次是从宅子里传出来的,就在门后,很近,听得人耳朵根发麻。
刘晓深吸了口气:“进去看看。”他伸手去推门,刚碰到门板,就觉得手心一凉,像是摸到了块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缝,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和腐味涌了出来,呛得阿辞直咳嗽。
“等等。”顾北拉住他,从包里摸出个小陶罐,往地上撒了圈糯米,“把糯米踩过去,能挡点小鬼。”
三人踩着糯米走进大门。门后是个院子,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墙角堆着些破木头,像是被人劈了一半的柴。正对着大门的是堂屋,堂屋门敞着,黑沉沉的,像是个张着的嘴。
哨声停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的脚步声。阿辞刚走了两步,突然“哎呀”叫了一声,低头一看,脚边踩着个东西,软乎乎的。
刘晓用手电筒照过去——是只破布鞋,鞋面上绣着朵菊花,都烂得看不出样子了,鞋里头塞着团黑布,像是头发。
“别碰。”刘晓把她往后拉了拉,用手电筒往堂屋照。堂屋正中间摆着张供桌,供桌上蒙着块黑布,黑布底下好像放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
“去堂屋看看。”他挥了挥手,带头往堂屋走。刚走到堂屋门口,就听见“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他猛地回头,看见院子里的杂草动了动,像是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草叶上沾着点白花花的东西,像是纸灰。
“谁?”顾北低喝了一声,从腰间摸出把桃木剑——那剑是他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杀过不少邪祟。
没人应声。院子里只有风吹草动的声音。
刘晓皱了皱眉,没再管院子里的动静,转身进了堂屋。手电筒的光扫过供桌,他伸手掀开了那块黑布——布底下是个牌位,木头做的,上面刻着“沈公讳明远之灵位”,旁边还放着个骨哨,跟阿辞捡着的那个一模一样。
“沈明远应该就是沈老头的弟弟。”顾北凑过来看,“牌位怎么放在这儿?一般不都该供在祠堂里吗?”
刘晓没说话,盯着牌位看。牌位上积了层灰,但边缘擦得很干净,像是经常有人摸。他伸手碰了碰牌位,刚碰到,就听见身后传来“咔嗒”一声。
回头一看,堂屋的门自己关上了。
阿辞吓得“哇”一声叫了出来:“门!门怎么自己关了?”
刘晓赶紧用手电筒照门口,门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但他能感觉到,有股寒气从背后涌过来,贴着他的后颈往下爬。
“别慌。”顾北举着桃木剑,警惕地看着四周,“是宅子里的东西在试探我们。”
话音刚落,供桌底下突然传来“呜呜”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刘晓用手电筒往桌底照——桌底下黑沉沉的,能看见个黑影缩在那儿,很小,像是个小孩。
“谁在那儿?”刘晓沉声问。
黑影没动,哭声还在继续,呜呜咽咽的,听得人心头发酸。阿辞胆子小,但见是个小孩,倒不那么怕了,小声道:“是……是小孩吗?是不是迷路了?”
她刚说完,那黑影突然动了。它慢慢地从桌底爬出来,手电筒的光打在它身上——那是个小孩的影子,没有脸,只有个黑乎乎的轮廓,身上穿着件破烂的红棉袄,手里攥着个东西,正是个骨哨。
“骨哨!”阿辞指着它手里的哨子,声音都抖了。
那黑影看见他们,突然停下了哭,慢慢抬起头——虽然没有脸,但刘晓能感觉到,它在“看”他们。接着,它把手里的骨哨放到嘴边,吹了起来。
呜呜的哨声在堂屋里回荡,比之前听到的任何一次都清楚,带着股说不出的凄厉。哨声一响,堂屋里的温度骤降,墙壁上开始往下掉灰,供桌摇晃起来,牌位“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不好!”顾北低喝一声,把桃木剑横在胸前,“这不是沈老头,是个怨鬼!它被骨哨困住了,把哨声当指令!”
那黑影吹着哨子,慢慢往他们这边飘。它飘过的地方,地上的青砖都结了层白霜。刘晓赶紧从包里摸出张黄符,往黑影身上扔过去——黄符“啪”地贴在黑影身上,冒了阵白烟,但没起作用,黑影还是往前飘。
“没用!”刘晓急了,“老顾,怎么办?”
顾北盯着那黑影手里的骨哨:“毁了它的哨子!哨子一毁,它就没指令了!”
刘晓点头,刚要往前冲,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回头一看,堂屋的门又开了。门外站着个老头,佝偻着背,穿着件黑棉袄,手里拄着根拐杖,正是他刚才在门缝里看见的那个影子。
“别伤它。”老头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它也是个可怜人。”
刘晓一愣:“你是沈老头?”
老头点点头,往那黑影指了指:“这是我孙女儿,叫念念。十年前跟她小叔一起死在这儿的。”
顾北皱了皱眉:“沈明远是她小叔?他不是上吊死的吗?”
“是被人害死的。”老头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十年前,我那弟弟沈明远发现家里藏了批假古董,是我大儿子弄来的,想骗钱。他要去报官,大儿子就把他勒死了,伪造成上吊的样子。念念当时在屋里玩,看见了,大儿子怕她泄密,就把她也……也捂死了。”
他说着,声音哽咽起来:“大儿子杀了人,带着假古董跑了,再也没回来。我弟弟和念念的魂儿困在宅子里,出不去。念念小,怕黑,我弟弟就做了这骨哨,吹哨子哄她。后来我弟弟的魂儿散了,就剩念念一个,她记着哨子声,总以为小叔还在吹哨子哄她,就跟着哨子走,谁拿着哨子,她就跟着谁……”
刘晓这才明白过来。阿辞捡着的骨哨,旅馆外头的哨声,都是沈老头的魂儿在引他们来——他是想让他们救念念。
“那……那怎么才能让念念走啊?”阿辞看着那个黑影,眼圈都红了。
“得把她的尸骨埋了。”沈老头叹了口气,“大儿子杀了她,把她的尸骨藏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没立碑,她找不着家,就困在这儿了。”
刘晓点头:“我们去挖!”
他刚说完,那黑影突然停止了吹哨,慢慢往沈老头身边飘过去。沈老头伸出手,像是想摸它的头,虽然什么也摸不到。
“走吧。”沈老头抬头看他们,“我带你们去。”
三人跟着沈老头往外走。堂屋的门自动开了,院子里的杂草好像也没那么吓人了。沈老头走在最前面,拐杖点在地上,“笃笃”地响,刘晓回头看了眼,那黑影跟在沈老头身后,慢慢地飘着,没再吹哨。
到了院子里,沈老头往墙角指了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