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星第一次意识到“饿”是种会缠人的东西，是在她七岁那年的冬天。

那天傍晚，婶子王秀兰端着搪瓷碗往灶房走，路过堂屋时，特意停在正在纳鞋底的奶奶身边，声音压得低，却足够让坐在门槛上的晓星听见：“妈，您看晓星这丫头，一天三顿不少吃，她爸妈寄的钱就那么点，将来明明和妞妞（婶子的一双儿女）还要上学，总不能让她占着俩孩子的口粮吧？”

奶奶的针在布上顿了顿，没抬头：“孩子正在长身体，哪能少吃。”

“长身体也不能这么吃啊！”王秀兰的声音拔高了些，眼睛往晓星这边扫了一眼，“有人生没人养的，咱们肯收留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要吃饱？”

晓星攥着手里的干树枝，指节捏得发白。爸妈在深圳的工厂打工，一年只回一次家，她跟着爷爷奶奶过，婶子一家也住在一起。从什么时候开始，婶子总在饭桌上说“晓星少吃点，给弟弟妹妹留着”？起初她还会争辩，后来奶奶只是叹气，爷爷沉默，她便不敢再说话了。

往后的日子，晓星的碗里总只有小半碗饭，菜也多是咸菜。偶尔奶奶偷偷给她塞个煮鸡蛋，她攥在手里不敢立刻吃，藏在棉袄内袋里，直到鸡蛋变凉，才趁着没人的时候小口啃。她发现，只要自己把碗里的饭剩下一点，婶子脸上的笑就会多一点；要是她敢把饭吃完，婶子就会当着全家的面说：“这孩子怎么这么能吃，跟没吃过饭似的。”

渐渐地，晓星开始害怕吃饭。每次坐在饭桌前，她都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着自己的碗，喉咙像被堵住一样，咽不下一口饭。哪怕肚子饿得咕咕叫，她也只敢扒拉几口饭就放下筷子。奶奶看着她越来越瘦的脸，抹着眼泪说“孩子遭罪了”，可也没敢跟王秀兰真的吵起来——这个家要靠婶子和叔叔干活撑着，爸妈寄的钱，大多也得贴补家用。

有一次，学校组织春游，要带面包和汽水。晓星回家跟奶奶说，奶奶翻遍了抽屉，找出五块钱给她。她攥着钱，在小卖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只买了一个最便宜的馒头——她想起婶子说的“别乱花家里的钱”，觉得自己不配买面包。春游时，看着同学们手里的汉堡和薯片，晓星躲在树后面，一口一口啃着干硬的馒头，眼泪掉进馒头里，涩得发苦。

那天晚上，晓星第一次梦见自己坐在摆满食物的桌子前，有红烧肉、糖醋鱼，还有她最爱吃的草莓蛋糕。她伸手去抓，可食物突然都变成了婶子的脸，恶狠狠地说“你不能吃”。她从梦里惊醒，浑身是汗，肚子饿得发疼，却再也不敢去厨房找吃的。

后来，晓星就算手里有了钱，也不敢买吃的。学校门口的烤肠香气飘得很远，她每次路过都要绕着走；同学分享的糖果，她接过来也会偷偷放进书包，直到糖果融化，黏在书本上。她的体重越来越轻，脸色苍白，上课总走神，老师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摇头——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说自己不敢吃饭？说自己怕被婶子说？她觉得那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太能吃”才会让婶子不高兴。

又是一个春节，爸妈从深圳回来，看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晓星，妈妈抱着她哭了很久，问她是不是在奶奶家没吃饱。晓星靠在妈妈怀里，张了张嘴，却只说出一句“我不饿”——她已经习惯了说这句话，习惯了把饿藏在心里，像藏起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那天晚上，妈妈在厨房煮了一大碗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端到晓星面前。晓星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面条，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妈妈摸着她的头说“吃吧，多吃点”，可她拿起筷子，却怎么也夹不起面条。她的胃好像已经忘了怎么容纳食物，她的心里，好像有个声音一直在说：“你不能吃，你不该吃。”

窗外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是过年的热闹。晓星坐在温暖的屋里，手里握着温热的碗，却觉得自己像被冻在冰里——那个因为饿而生出的恐惧，已经像藤蔓一样，缠上了她的心脏，怎么也解不开了。

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