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眸

裴凛没急着走，目光又落回墙角缩成一团的沈聿身上。

昏暗光线下，那将近一米九的大高个儿，此刻蜷得像只虾米，肩膀因为疼痛和喘气一耸一耸的。额角的血混着灰，在苍白的脸上画了几道狼狈的印子。厚厚的刘海被汗水和血糊成一绺绺，黏答答地糊在眼睛上。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在刚才的撕扯中沾满了脏污，领口被扯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同样旧巴巴的圆领衫。

沈聿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撑起点身子，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肋下钻心地疼，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费力地抬起手，那只手也沾满了灰和血，狠狠抹过嘴角——那里被打破了，火辣辣地疼，一股铁锈味儿在嘴里漫开。

他抬起头，视线还是模糊，只能勉强看清巷口那个高大沉默的轮廓。喉咙干得冒烟，他吸了口气，想道谢，挤出来的声音却嘶哑微弱，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谢…谢谢……”

声音小得几乎被巷子里的回音吞掉。

裴凛没吭声。

巷子里死寂一片，只有远处模糊的车声和沈聿自己粗重的喘息。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的声音。裴凛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视线冷冰冰的，扫过他狼狈的校服、洗得发白的领口、糊满血污和灰的脸，最后定格在他那被血和汗黏成一坨、遮了大半张脸的厚重刘海上。

然后，裴凛终于动了。他没什么表情地转过身，好像对这破地方和眼前的人彻底失去了兴趣，抬脚就要离开这片弥漫着垃圾臭和血腥气的地方。

动作干脆利落，没半点拖泥带水。

就在沈聿以为他会这么一言不发地消失在巷口的光亮里时，那个快要跨出阴影的身影，毫无预兆地顿住了。

裴凛微微侧过一点头，目光似乎再次投向墙角那个模糊的人影。昏黄的路灯光从他身后打过来，给他利落的侧影镀了层模糊的金边。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还是那种没什么起伏的调子，不高，却清晰地扎破了巷子里沉闷的空气：

“你刘海上有血。”

话音落下，他没再停留一秒，径直迈步走出了巷口。高大的身影融入外面街道的光晕和人流中，转眼就不见了，仿佛从没出现过。

巷子里彻底死寂下来。只剩下沈聿一个人，背靠着冰冷肮脏的墙壁，蜷缩在浓重的垃圾酸腐味和淡淡的血腥味里。

“……刘海？”

沈聿下意识地重复，脑子被疼痛和惊吓搅成了一团浆糊。他有点迟钝地抬起手，指尖还在发抖，摸索着探向自己额前那厚厚一层、遮住眼睛的刘海。

触手一片湿冷黏腻。

借着巷口斜斜照进来的、昏黄微弱的路灯光，他看见自己沾满灰尘和墙灰的指尖上，赫然染着一片刺目的、还没完全干透的暗红色。

沈聿愣愣地看着指尖那抹刺眼的红，意识有点飘。肋下的剧痛还在持续地提醒他刚才的遭遇，每一次吸气都疼得像要裂开。脸上被眼镜碎片划破的地方也一跳一跳地疼。

可就在这片混沌的疼痛和劫后余生的茫然里，一个念头却异常清晰地蹦了出来——裴凛刚才……是在提醒他？

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更用力地又抹了一把额头上黏腻的刘海，好像想立刻擦掉这碍眼的玩意儿。

巷口那点昏黄的光，像舞台追光灯似的斜斜打在他身上。就在他抬手擦额头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毫无防备地抬起了头。目光本能地投向裴凛消失的那个巷口方向。

厚重、沾着血的刘海，被这个抬头的动作带得掀开了一瞬。

昏暗的光线下，那一直藏在发帘后面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浑浊的空气里。

那是一双清亮得惊人的眼睛。瞳仁的颜色很深，像寒潭底下的黑曜石。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泪，没有恐惧，也没有寻常人刚被救下该有的感激涕零。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仍未熄灭的、近乎锋利的倔强。那光芒穿透了脸上的血污、灰尘和狼狈，像从厚重乌云缝里骤然刺出的一道冷冽寒星，带着一股子灼人的劲儿。

巷口空空荡荡，裴凛的身影早就被夜色和人潮吞没了。

沈聿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空无一人的巷口，维持着抬头的姿势，整个人跟傻在那儿似的。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在肋骨的剧痛中，沉重又混乱地撞着，咚、咚、咚，敲打着死寂。额头上刚被擦开的伤口，又有新的温热血珠，慢吞吞地渗出来，悄无声息地滑过眉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