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在放学的铃声响到一半时,毫无预兆地砸下来的。
起初只是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教学楼的玻璃窗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紧接着,像是天河决了口,雨水瞬间连成了白茫茫的、狂暴的幕布,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之中。
狂风卷着雨线,疯狂地抽打着地面、树木和屋檐,发出骇人的嘶吼。
郑寒站在教学楼底层空旷的连廊里,望着外面混沌一片的雨幕,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
他没带伞。
早上出门时,天空还只是阴着,一丝雨意也无。裤兜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母亲周雯发来的信息,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小寒,雨太大了,带伞了吗?妈在加班,可能晚点才能回去…你自己注意安全,不行就叫个车?钱妈转给你。」
后面跟着一个200元的转账通知。
郑寒的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指尖微微颤抖。
叫车,从学校到那个现在名义上也是他“家”的高档小区,车费至少要好几十…几十块,够他和妈妈省吃俭用好几天的伙食费了。
更何况,那笔转账,他根本不想点。
那钱,带着慕鸿远施舍般的温度,让他如芒在背。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雨后泥土和植物被摧残的潮湿腥气,指尖在屏幕上敲击:「带了伞,妈别担心,我坐公交就行。
钱不用转。」他删掉了转账通知,把手机塞回裤兜,仿佛这样就能隔断某种让他窒息的联系。
连廊里挤满了躲雨的学生,喧闹嘈杂。
郑寒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人群,心脏猛地一缩——在靠近楼梯口的位置,慕秋寺正被几个穿着同样昂贵运动外套的男生围着,大概是所谓的“国际部”的。
他斜倚着冰冷的廊柱,姿态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疏懒,侧脸在连廊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
他似乎正听着旁边的人说什么,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偶尔懒懒地应一句。
郑寒立刻别开视线,像被烫到一样。
他不想看见他,尤其是在这种狼狈的时刻。
他攥紧了书包带子,目光投向连廊外那片被暴雨蹂躏的世界。
白茫茫的雨幕隔绝了视线,远处的街道、路灯,全都模糊成了晃动的光斑。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连廊里的人渐渐少了。
有人被开车来的家长接走,有人结伴撑伞冲进了雨里,还有人叫的网约车闪着灯停在了路边。那个被簇拥着的身影,也消失了。
大概是慕家的司机开着那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将他接走了吧。
郑寒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听着外面震耳欲聋的雨声,一种巨大的疲惫和孤独感将他紧紧包裹。
他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快八点了。
不能再等了。
他咬了咬牙,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用校服外套尽量裹住,深吸一口气,猛地冲进了狂暴的雨幕!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
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钢针,从四面八方狠狠地扎进他的皮肤、骨头缝里,单薄的校服外套几乎在几秒钟内就湿透了,沉重地贴在身上,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狂风卷着雨点,劈头盖脸地抽打过来,砸在脸上生疼,眼睛几乎无法睁开。
视线里一片模糊的水世界,脚下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每踩一步都溅起冰冷的水花。
他只能凭着记忆和对道路的熟悉,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雨幕中艰难前行。
雨声太大,淹没了周围的一切声响,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喧嚣。
拐进了那条通往小区侧门的、相对僻静的后巷。
巷子不长,两边是高高的围墙,雨水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面上汇成浑浊的溪流,哗哗地流淌。
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在暴雨中顽强地亮着,投下一圈模糊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就在郑寒快要冲出巷口,看到小区熟悉的门禁轮廓时,他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昏黄湿漉的光晕边缘,一个人影斜斜地倚靠在巷口那面斑驳的砖墙上。
雨水顺着他黑色的冲锋衣帽檐不断淌下,在他脚边汇聚成一小滩水渍。
他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抿的、线条冷硬的下颌。
是慕秋寺。
他没有走。
他竟然在这里。
郑寒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
冰冷的雨水也无法浇熄那猛然从心底窜起的惊愕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在等谁。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缠绕上他的心脏。
慕秋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缓缓地抬起了头。
帽檐阴影下,那双眼睛露了出来。
在昏黄潮湿的光线下,那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郑函无法理解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冰冷、审视、一丝残留的戾气,还有…一种近乎执拗的等待。
郑寒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白天便利店里那张照片带来的屈辱,此刻如同滚烫的岩浆,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在他身体里翻腾冲撞。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书包,那里面还装着那本被泪水打湿过的物理习题册。
一股混杂着愤怒、恐慌和被逼到绝路的狠劲,猛地冲上头顶。
他不能让他走,那张照片…那张刻意扭曲他、侮辱他母亲的照片,绝不能让他发出去,绝不能。
郑寒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视线死死锁住巷口那个身影。
他不再犹豫,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朝着慕秋寺的方向,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积水,沉重而决绝地走了过去。
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
哗啦…哗啦…
脚步声在狂暴的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
慕秋寺依旧倚着墙,一动不动,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随着郑寒的逼近,微微眯了起来,里面翻涌的暗流似乎更加汹涌。
郑寒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下。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脸颊、下巴不断地往下淌,砸在湿透的校服上,再洇开更大的深色痕迹。
他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打着寒颤,牙齿咯咯作响,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愤怒和紧张。
他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依旧死死地盯着慕秋寺那双在帽檐阴影下晦暗不明的眼睛。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混杂着雨水的冰冷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痛,但他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在狂暴的雨声中显得有些破碎,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把视频删掉,把便利店拍的东西删掉。”
巷子里只有雨声的咆哮。
慕秋寺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帽檐阴影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冰冷的弧度。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欣赏他这副狼狈又失控的样子。
郑寒被他这种无声的嘲弄彻底激怒了。
积压了一整天的屈辱、愤怒、对母亲处境的担忧、对未来的绝望…所有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你听见没有?!”
他猛地向前又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截然不同的冰冷气息(慕秋寺的冲锋衣显然防水效果极佳)。
郑寒的胸膛剧烈起伏,嘶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带着滚烫的血腥气。
“我妈不欠你她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她只是想…只是想好好过日子。
你凭什么…凭什么像条疯狗一样咬着我们不放,你凭什么拍那种东西,你凭什么。”
他嘶吼着,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被雨声撕扯得支离破碎,却充满了令人心悸的悲愤和绝望。
他赤红着眼睛,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伤痕累累却仍要亮出最后獠牙的小兽,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个如同山岳般沉默而冰冷的人。
“你恨你爸,恨他忘了你妈,那你去恨他,去咬他啊,你冲我们来算什么,欺负我们不敢还手,不敢反抗。”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郑寒的脸颊,冰冷的液体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彼此。
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沉重的现实压垮了。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抢手机,而是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死死地攥住了慕秋寺冲锋衣冰冷湿滑的前襟!布料在手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仰着头,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眼神里充满了崩溃边缘的混乱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绝望,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你到底想怎么样,慕秋寺…是不是只有我消失了…你才肯放过我们,是不是…只有我彻底从你们的世界里滚出去…你才满意?!”
“轰隆——!!!”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撕裂苍穹的利剑,骤然划破漆黑的雨夜。
瞬间将昏暗的巷子照得亮如白昼,将郑寒脸上那混合着雨水、泪水的崩溃神情,和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清晰地、毫无保留地映照出来。
也照亮了慕秋寺帽檐下那双骤然收缩的瞳孔。
就在那惨白的光亮刺破视网膜、震耳欲聋的雷声尚未炸响的万分之一秒——
慕秋寺动了!
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或者说被某种更原始更混乱的情绪瞬间攫住的猛兽。
郑寒那句崩溃的“只有我消失了…你才肯放过我们,”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了他所有冰冷的伪装和预设的剧本。
什么照片,什么视频 ,什么报复。全都在那一瞬间被一种更汹涌、更狂暴、更无法理解的情绪碾得粉碎!
郑寒只觉得眼前一黑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袭来。
他攥着对方衣襟的手被粗暴地挥开,紧接着,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攫住了他的下巴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剧痛让郑寒瞬间失声!
下一秒,在震耳欲聋的雷声如同亿万面巨鼓在头顶轰然炸响、淹没世间一切声响的微妙瞬间——
一个带着滚烫温度、却充满了暴戾和绝望气息的吻,狠狠地、毫无章法地、带着毁灭一切的力度,重重地压在了郑寒冰冷的、因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唇上。
“轰——!!!”
雷声紧随着闪电,如同亿万面巨鼓在头顶同时擂响,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那狂暴的音波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瞬间吞噬了巷子里所有其他的声响,世界只剩下这末日般的轰鸣。
就在这淹没一切的恐怖巨响中,郑寒的感官彻底炸裂。
嘴唇上传来的是滚烫的、近乎灼烧的触感。
带着一种陌生的、不容置疑的蛮横力道,狠狠碾压着他冰冷麻木的唇瓣。
那温度滚烫得吓人,与他全身被雨水浇透的冰冷形成地狱般的反差。
牙齿被撞得生疼,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雨水和少年身上冷冽气息的味道强势地侵入他的鼻腔和口腔。
不是柔软的,不是温存的。
这个吻,带着一种近乎撕咬的暴戾,一种绝望的宣泄,一种要将彼此都彻底焚毁的疯狂。
慕秋寺攫住他下巴的手指冰冷得像铁钳,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强迫他仰着头。
“唔——!”郑寒的瞳孔在雷光中缩成了针尖。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屈辱,全都被这猝不及防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吻轰得粉碎。
只剩下纯粹的、动物性的惊骇和窒息。
他本能地想要挣扎,想要嘶吼,想要推开这具滚烫而沉重的身体。
但被雨水浸透的身体僵硬冰冷,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
捏着他下巴的手如同最坚固的刑具,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他只能徒劳地从喉咙深处发出破碎的呜咽,那声音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瞬间就被淹没在头顶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雷声里。
慕秋寺的吻毫无章法,更像是一种混乱的啃噬和占有。
他的呼吸灼热而粗重,喷在郑寒湿透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阵战栗。
那滚烫的唇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蛮横,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侵入。
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在他陌生的领域里横冲直撞,
留下滚烫的烙印和令人窒息的掠夺感。
郑寒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撞出了躯壳。
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眼前只有一片被雷光撕裂后又迅速陷入的黑暗。
冰冷的雨水还在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脸颊和身体,而唇齿间却是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侵略。
慕秋寺身上那股冷冽的、属于昂贵衣物的干净气息,此刻混合着雨水和一种陌生的、属于少年本身的、极具侵略性的味道,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那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雷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掩盖了一切挣扎和呜咽。
在又一道刺目闪电撕裂夜空的瞬间,慕秋寺的动作猛地僵住。
仿佛被那道惨白的光惊醒,又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疯狂,他攫住郑寒下巴的手骤然松开。
郑寒像断线的木偶,失去支撑的瞬间,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大步,重重地撞在身后冰冷湿滑的砖墙上。
冰冷的墙体透过湿透的校服,狠狠撞在他的脊背上,带来一阵钝痛。但他已经感觉不到。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同离水的鱼,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雨水和对方滚烫气息的冰冷刺痛。
他抬起手,颤抖的、冰冷的手指死死捂住自己滚烫发麻、甚至能尝到淡淡铁锈味(不知是谁的嘴唇破了)的嘴唇,惊魂未定地、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人。
慕秋寺也后退了一步,站在昏黄路灯模糊的光晕边缘,帽檐的阴影更深地笼罩着他的脸。
他的胸膛也在剧烈起伏,呼吸同样粗重。
雨水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不断滴落。
他微微低着头,郑寒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线在微微颤抖。
巷子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两人压抑不住的、急促的喘息。
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