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潮湿的录取通知书
暴雨冲刷过的柏油路泛着油亮的光,林妙妙攥着那封烫金的录取通知书,指腹几乎要嵌进硬挺的纸壳里。裤脚沾着的泥点被热风烘得半干,混着白裙下摆的湿痕,让她看起来像只刚从雨里钻出来的小兽。
教学楼三楼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她在走廊尽头停了停,听见里面传来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唐元明的声音。高三整整一年,她总借着问问题的由头,在这扇门前徘徊许久,就为了听这声能让心跳慢半拍的响动。
“报告。”她推开门时,阳光正斜斜地淌过纱窗,在唐元明的教案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他坐在旧藤椅上,白衬衫的领口松着两颗扣,露出的锁骨处有颗淡褐色的痣——去年夏天她帮他缝纽扣时,不小心瞥见的。
“跑这么急做什么?”他抬头时,红钢笔还悬在半空,墨水滴在“三角函数”四个字旁边,晕开个小小的黑点。看见她手里的信封,他忽然放下笔,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拆开了?”
林妙妙把通知书递过去,指尖刚碰到他的掌心就猛地缩回。去年香樟树下那个仓促的拥抱还烧着她的皮肤,他衬衫上的皂角香混着教案里的油墨味,成了她整个高三最不敢触碰的念想。
唐元明翻开通知书的手指很稳,指腹带着常年握粉笔的粗糙。录取专业那一栏写着“汉语言文学”,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记得你高三说想当老师,现在算迈出第一步了。”
“还不是您总在作文本上写‘文笔有灵气’。”她低头盯着自己的帆布鞋,鞋尖沾着的泥点正在慢慢变干,“其实我偷偷数过,您给我画了十七个小太阳。”
他的笑声顿了顿。教案最末页露出半片干枯的桂花,是去年深秋她夹进去的,花瓣边缘已经发脆,却还留着淡淡的香。“去收拾东西吧,”他合上教案时,钢笔在桌面磕出轻响,“学校后门的冷饮店,我请你喝柠檬水。”
二、冷饮店的吊扇
老式冷饮店的绿漆门被推开时,吊扇正有气无力地转着,把空气里的甜腻气息搅得团团转。林妙妙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看见唐元明走到吧台前,背对着她跟老板娘说:“两杯柠檬水,加冰,其中一杯多放糖。”
她忽然想起高三下学期的某个晚自习,她趴在堆满试卷的桌上打瞌睡,醒来时桌角多了杯柠檬水。冰块已经化了大半,杯壁凝着的水珠淌到练习册上,晕开了“唐元明”三个字的签名。后来她才知道,他那天值完夜班没走,在办公室守到凌晨两点。
“在想什么?”他把水杯推过来时,冰块相撞的脆响惊得她一哆嗦。林妙妙抬头,看见他袖口磨出的毛边——这件白衬衫的左胸位置,还留着她去年缝纽扣时歪歪扭扭的针脚。
“在看您的衬衫。”她吸了口柠檬水,甜味漫过舌尖时,突然鼓起勇气,“唐老师,您是不是很少买新衣服?”
他握着杯子的手顿了顿。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手背上,映出淡青色的血管。“这件穿着舒服。”他说得轻描淡写,目光却飘向窗外——去年秋天,她就是在那棵梧桐树下,把缝好纽扣的衬衫递给他,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下周六去报道?”他搅着杯子里的柠檬片,金红色的果皮在水里打着旋。林妙妙点头时,听见他又说,“我托在南京的同学问过,你们宿舍楼下有个小超市,日用品挺全的。”
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报考志愿时,她只在作文里提过一句“喜欢南京的秋天”,没想到他记了这么久。“您怎么知道我报了南京?”
“你的志愿表,我帮班主任整理过。”他避开她的目光,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了擦杯沿,“教务处最近在调岗,我可能要去做行政了。”
林妙妙捏着吸管的手指猛地收紧。她想起上个月路过教务处时,听见主任跟他说:“元明啊,你还年轻,总在一线教书太可惜了。”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沉默了很久,然后说:“等这届学生毕业再说吧。”
“为什么要调走?”她的声音有点发颤,柠檬水的甜味突然变得苦涩。
“想换个环境。”他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叶子被晒得蔫蔫的,“而且……”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林妙妙却懂了——他是想在她离开后,把这段不敢言说的感情,藏进更隐蔽的地方。
三、未说出口的告别
离开冷饮店时,唐元明替她拉开玻璃门,手腕上的旧机械表突然“咔哒”响了一声。林妙妙盯着表盘上的细痕——去年冬天雪下得最大那天,他在办公室批改作业,钢笔没拿稳摔在表盘上,划出了这道弯弯曲曲的印记。
“这个给您。”她突然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塞到他手里就往路口跑,白裙子的下摆扫过他的膝盖,像只受惊的鸟,“不许现在看!等我走了再拆!”
唐元明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拐角处,才慢慢打开盒子。银质的表链在夕阳下闪着柔和的光,比他手腕上那条磨得发亮的旧链新了不止一点点。卡片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带着少女特有的稚气:“旧表链会割到手,唐老师要照顾好自己。还有,南京的秋天很美,您要是有空……”后面的字被划掉了,只剩下深浅不一的划痕。
他摩挲着表链上的搭扣,突然发现自己的指尖在抖。去年冬天,他就是戴着这块表,在她的周记本上写下:“往前走,别回头。”当时窗外飘着雪,他看着她趴在桌上睡觉的侧脸,把“我会等你”四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回到家时,林妙妙的帆布包还带着柠檬的清香。她拉开拉链,看见里面躺着本厚厚的笔记本——高三一年的错题集,每道题旁边都有唐元明用红笔写的批注。翻到最后一页,她突然看见片压平的桂花,是去年深秋他夹进去的,旁边写着行小字:“十月十七日,林妙妙问我桂花能不能吃,像只馋嘴的小松鼠。”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唐元明发来的消息:“表链很合适,谢谢你。”
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尖在输入框里敲敲打打,最后只回了两个字:“再见。”
发送成功的瞬间,眼泪突然砸在屏幕上,晕开了“再见”两个字。其实她想说的是“我会回来的”,就像他在教案里藏了那么多没说出口的话——那些写在页边的日期,那些画在角落的小太阳,那些被红笔圈起来的“想见你”。
四、香樟树下的约定
去南京的前一天,林妙妙又去了趟学校。香樟树的叶子被晒得发亮,她站在高三(七)班的窗外,看见唐元明正在给新学生讲题,姿势和去年给她讲题时一模一样——微微俯身,左手按着练习册,右手握着那支红钢笔。
下课铃响时,他转身看见窗外的她,愣了愣,然后快步走出来。白衬衫的袖口还是磨出了毛边,只是左胸的纽扣换了颗新的,银闪闪的,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有点哑,像是刚上完一整节课。
“来跟您告别。”她晃了晃手里的行李箱,轮子在地上划出轻微的声响,“我妈让我给您带点家乡的茶叶。”
他接过茶叶罐时,指尖擦过她的掌心。林妙妙突然想起去年夏天,他就是这样牵着她的手,在香樟树下说“不晚,刚好”。当时的风也是这样热,桂花也是这样香,只是现在他们之间,隔了整段需要等待的青春。
“到了那边记得报平安。”他把茶叶罐放进教案袋,拉链拉到一半时,突然从里面掏出个小本子,“这个给你。”
是本崭新的笔记本,封面印着南京的梧桐叶。林妙妙翻开第一页,看见他清隽的字迹:“南京图书馆的闭馆时间是晚上九点,别总待到太晚。冬天比家乡冷,记得带厚外套。还有……”
最后一行字被划了又划,勉强能看出是“我等你”。
她合上书时,听见他说:“我下周去教务处报道,以后可能不常来教室了。”
“那我回来找谁问问题?”她故意逗他,看见他耳后慢慢泛红。
“可以写信。”他的声音轻得像风,“我的地址没变。”
香樟树的叶子在这时沙沙作响,像是在替他们说出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林妙妙突然踮起脚,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拉着行李箱就跑,边跑边喊:“唐老师,等我回来给您缝新纽扣!”
他站在原地,手抚着被她吻过的地方,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教案袋里的茶叶罐还带着余温,就像去年冬天她放在他办公桌上的那杯柠檬水,甜得让人心头发颤。
风吹过香樟树叶,带来远处冷饮店的柠檬香。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教案,最末页的桂花还在,旁边新写了行字:“九月一日,林妙妙说会回来给我缝纽扣,像只说到做到的小狐狸。”
五、未完待续的夏天
火车开动时,林妙妙翻开那本印着梧桐叶的笔记本。夹在里面的还有张纸条,是唐元明偷偷塞进去的,上面写着他的电话号码,后面画了个小小的太阳。
她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突然想起冷饮店的吊扇,想起教案里的桂花,想起他手腕上的新表链,想起那些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喜欢。其实告别从来都不是终点,就像夏天总会过去,但柠檬的清香会留在水杯里,桂花的甜会藏在教案里,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会沿着铁轨,从家乡一直蔓延到南京。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唐元明发来的消息:“路上注意安全,我在教案里给你留了东西。”
林妙妙笑着回复:“我也在您的茶叶罐里留了东西。”
去年深秋,她在他的教案里夹了片桂花;今年夏天,他在她的笔记本里藏了句“等你”。而她放在茶叶罐里的,是颗银质的小太阳,背面刻着日期——那是他们在香樟树下第一次拥抱的日子。
火车越开越快,窗外的香樟树变成了模糊的绿色线条。林妙妙把脸贴在车窗上,看见阳光在玻璃上投下自己的影子,像只正在奔赴约定的小鹿。
她知道,这个夏天还没结束。就像他会在每个九月闻到桂花香时想起她,她也会在南京的秋夜里,对着笔记本上的梧桐叶,写下给唐老师的第一封信。信的开头,她想这样写:
“唐老师,南京的柠檬水没有家乡的甜,但我知道,等我回去的时候,您一定会给我泡杯加了很多糖的。”
而信的结尾,她要画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小太阳,就像他们藏在时光里的秘密,终将在某个蝉鸣不止的夏天,绽放成最耀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