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黄的银杏叶
南京的秋来得猝不及防。林妙妙抱着刚领的军训服回宿舍时,银杏叶正打着旋儿往下落,在青石板路上铺出半黄半绿的毯。宿管阿姨递给她个厚厚的信封,牛皮纸边缘已经磨出毛边,右上角贴着枚印着桂花的邮票,盖着家乡小城的邮戳。
“姑娘,你的信。”阿姨笑着指了指信封上的字迹,“这字真好看,是家里人寄的吧?”
林妙妙捏着信封往楼上跑,帆布鞋踩过落叶发出脆响。宿舍里空无一人,室友们都去领教材了,只有她的书桌靠窗,阳光透过纱窗落在摊开的军训服上,绣着校名的地方闪着银光。
信封上的字迹她太熟悉了——唐元明写“之”字时总爱带个小弯钩,像他讲题时轻轻挑起的眉梢。高三那年,她的错题本上满是这样的字迹,红钢笔在纸页间游走,偶尔会在角落画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
拆开信封时,信纸的折痕硌得指尖发痒。唐元明的字比从前更清隽了些,蓝黑墨水在米白信纸上洇出柔和的晕:“军训的操场在图书馆东侧,下午三点阳光最烈,记得把防晒涂在耳后。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有充电插座,背单词时可以插着台灯,但风大的时候别开窗,去年有学生的笔记被吹飞了三页。”
她的指尖停在“去年”两个字上。去年这个时候,她正趴在高三(七)班的课桌上,看他在黑板上写三角函数公式。阳光也是这样斜斜地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投在她的练习册上,粉笔灰在光柱里跳舞,像他没说出口的温柔。
“对了,”信纸末尾还有行小字,“你高中常去的那家文具店进了新的笔记本,封面是银杏叶的,我帮你留了一本,寒假回来拿。”
林妙妙把信纸按在胸口,心跳撞得纸页沙沙响。她突然想起高考结束那天,她抱着堆旧书从教学楼出来,看见他站在香樟树下,手里攥着本新笔记本,封面正是这样的银杏叶。当时她只顾着和同学打闹,没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眼神。
窗外的银杏叶又落了几片,她找出个铁盒子,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放进去。盒子里已经躺着录取通知书和他送的梧桐叶笔记本,现在又多了这封浸着桂花味的信——唐元明总爱在信封里夹点东西,有时是片干枯的桂花,有时是颗奶糖,这次是半片压平的银杏叶,边缘还带着点青。
二、信纸上的猫
军训结束那天,林妙妙在信里画了只打瞌睡的猫。炭笔描出的猫耳朵歪歪扭扭,尾巴却画得格外认真,像她上课时偷偷在笔记本上画的那样。
“今天练正步走,教官说我顺拐像只摇摇摆摆的小鸭子。”她咬着笔杆笑,“社团招新时我报了文学社,面试的学长说我写的散文有股柠檬味,其实我偷偷在墨水盒里泡了片柠檬皮。”
信纸写满三页时,台灯已经亮了。她望着窗外的银杏叶,突然想起高三晚自习的灯光——唐元明的办公室总亮到很晚,绿铁皮台灯的光晕里,他批改作业的侧脸在教案上投下柔和的影。有次她去问问题,看见他趴在桌上睡着了,红钢笔从指间滑落,在教案上洇出个小小的红点,像滴没敢掉的眼泪。
寄出信的第三天,她收到了回信。唐元明的信纸还是方格稿纸,字迹整齐得像列队的士兵:“顺拐说明你小脑很灵活,我高中时也总顺拐,后来偷偷在鞋底贴了红纸条才改过来。文学社的社长是我大学同学的学生,他姓周,如果你被刁难了,就说认识唐元明。”
“对了,”他画了只简笔画的猫,尾巴卷成个问号,“你画的猫很像楼下的流浪猫,它最近总来办公室偷喝我的柠檬水。”
林妙妙把信纸举到灯光下,看见猫尾巴的墨痕有点重——他一定是画了好几遍。她想起高三那年,她在周记本上画过只猫,他用红笔在旁边批注:“眼睛应该再圆一点,像你上课走神时的样子。”
他们的信开始变得越来越厚。林妙妙会写高数课上打盹被老师点名,说食堂的糖醋排骨不如学校后门的好吃,抱怨南京的冬天比家乡冷;唐元明的回信总是来得很准时,用蓝黑钢笔写满生活的琐碎:“教务处的打印机总卡纸,新来了个实习生,连教案都不会装订”“楼下的流浪猫生了三只小猫,我把你留的猫粮分给它们了”“今天整理旧教案,发现你高三时夹在里面的奶糖纸,还带着点草莓味”。
有次室友翻她的铁盒子,看见满盒的信纸惊呼:“妙妙,你和你老师是在写情书吧?”
她慌忙把盒子合上,脸颊烫得像火烧。其实她知道,这些信比情书更珍贵——唐元明在信里教她怎么泡柠檬水不苦,说教务处的茶叶要放三颗才够味,甚至画了张去火车站的路线图,标着“出地铁口后右转,有个卖烤红薯的老爷爷,他的红薯最甜”。
这些琐碎的叮嘱像藤蔓,悄悄爬满她的大学生活,把相隔千里的两座城市,系成了可以触摸的温暖。
三、柠檬片与感冒药
十二月的南京飘起了小雨。林妙妙裹着厚外套去图书馆时,冷风顺着领口往里钻,冻得她接连打了三个喷嚏。那天晚上她就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中给家里打电话,却对着话筒喊出了“唐老师”。
第二天清醒时,室友递给她杯姜汤:“你昨晚说胡话,说想喝什么柠檬水。”
她摸出手机想发消息,却看见屏幕上有五条未读消息,都是唐元明发来的:“听说南京降温了,你加衣服了吗?”“刚看天气预报,明天有雨,记得带伞。”“你的课表显示今天有早八,没迟到吧?”
林妙妙的鼻子突然发酸。她裹着被子写信,字迹歪歪扭扭的:“我感冒了,头好晕。食堂的姜汤是甜的,没有家里的辣。好想喝你泡的柠檬水,加很多很多糖的那种。”
信寄出去的第三天,她收到个沉甸甸的包裹。拆开时,感冒药的包装盒掉了出来,还有包密封的柠檬片,透明袋子上贴着张黄色便利贴,是唐元明的字迹:“用温水泡,别加冰。柠檬片是我妈腌的,比外面买的甜,一次放两片就够了。”
便利贴的角落画了个小太阳,旁边写着:“药要按时吃,别学高三时总偷偷扔掉。”
林妙妙抱着柠檬片坐在床上,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重感冒请假三天,回学校时发现桌洞里塞满了笔记,最上面压着杯柠檬水。唐元明站在窗边打电话,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她说“谢谢老师”,他回头时睫毛上沾着光:“趁热喝,加了双倍糖。”
那天她把柠檬水喝得一滴不剩,连杯底的柠檬片都嚼了。后来才知道,他为了给她泡这杯水,特意提前半小时到学校,在办公室的微波炉前站了很久,把凉掉的水反复加热。
“你老师对你也太好了吧?”室友凑过来看,“我妈都记不住我不爱喝冰的。”
林妙妙把脸埋进枕头,闻到柠檬片的清香混着感冒药的味道。她想起唐元明信里说,教务处的工作很清闲,他报了书法班,每周三晚上去练字。“他们都说我写的字太硬,”他画了个哭脸,“以后给你写信,可能会好看点。”
其实她喜欢他现在的字迹,带着点锋芒,却在笔画末端藏着温柔,像他这个人——讲题时严肃得要命,却会在她走神时用红笔轻轻敲她的练习册,会在她感冒时把保温杯塞给她,会在信里写满她没问过的细节。
窗外的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在柠檬片上,透明的袋子里像装着星星。林妙妙找出信纸,认真地写:“唐老师,你的字一点都不硬,像加了糖的柠檬水。”
四、火车站的姜茶
放寒假那天,南京的雪下得很大。林妙妙拖着行李箱走出出站口时,睫毛上还沾着雪花,一抬头就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唐元明穿着件深色大衣,围巾被风吹得乱飞,手里紧紧攥着个保温桶,像尊在风雪里站了很久的雕像。
“唐老师?”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行李箱的轮子在结冰的地面上打滑,她踉跄着扑过去,差点撞进他怀里。
“慢点。”他伸手扶了她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手套传过来,烫得她指尖发麻。他把保温桶塞给她,耳朵尖红得像要滴血,“刚煮的姜茶,路上肯定冻坏了。”
保温桶的盖子刚打开,浓郁的姜味就漫了出来。林妙妙吸了口,辣意从舌尖窜到胃里,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甜。她突然想起高三那年冬天,他也是这样提着保温桶站在教室后门,只是那时他说:“给全班同学煮的,你也喝点。”
“教务处不忙吗?怎么有空来接我?”她吸着姜茶,看见他围巾上沾着的雪花正在慢慢融化,洇出小小的湿痕。
“今天调休。”他接过她的行李箱,轮子在地上发出咕噜噜的响,“书法班的老师说我进步很大,特意放我半天假。”
“是不是为了给我写更好看的信?”林妙妙故意歪着头看他,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他的脚步顿了顿,转身去看车站的电子屏,声音轻得像被风吹走:“是怕你在南京认识了字更好看的人,忘了我的字。”
这句话像颗糖,在她心里慢慢化开来。其实她早就发现,他最近的信里多了些连笔的笔画,“妙妙”两个字写得格外温柔,像怕碰碎了似的。有次她在信里画了个哭脸,说社团的学长夸她文笔好,他回信时,字里行间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
走到公交站台时,唐元明突然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给你的。”
是支钢笔,银灰色的笔杆上刻着细小的桂花。“书法班的老师说,这支笔适合写散文。”他挠了挠头,“你不是说要给文学社投稿吗?”
林妙妙握着钢笔,突然想起高三最后一节语文课,她在作文里写:“最好的老师,是会把学生的话记在心里的人。”当时唐元明在讲台上念这篇作文,声音有点抖,念到最后一句时,抬头看了她一眼。
公交车来了,唐元明把行李箱搬上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雪落在车窗上,很快就化成了水,模糊了窗外的风景。林妙妙吸着姜茶,看见他正在偷偷看她,发现被撞见后,慌忙去看自己的鞋尖,耳后又泛起红。
她突然把钢笔递过去:“唐老师,给我签个名吧?就当是……给我的新年礼物。”
他接过钢笔时,指尖擦过她的掌心。在公交车摇晃的车厢里,他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旁边画了个比从前圆了很多的小太阳。林妙妙看着那轮小太阳,突然觉得这个冬天一点都不冷了。
五、未完的信笺
回到家的第二天,林妙妙去了高中的文具店。老板娘笑着递给她本笔记本:“唐老师上个月就来留了,说等你回来拿。”
封面是金黄的银杏叶,和他送的梧桐叶笔记本放在一起,像两只依偎的蝴蝶。她翻开第一页,看见唐元明用那支新钢笔写的字:“南京的银杏叶黄透时,我去了趟你的学校,看见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坐着个女生,背影很像你。”
林妙妙突然想起上个月的某个下午,她确实在那个位置背单词,窗外有片银杏叶落在书页上。当时她还在信里写:“今天捡到片银杏叶,比家乡的黄。”
原来有些想念,是藏在信笺背后的。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走过她走的路,看她看过的风景,把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都藏在方格稿纸的字里行间。
她找出信纸,用那支银灰色的钢笔写道:
“唐老师,你的字一点都不硬,像加了糖的柠檬水。南京的银杏叶虽然黄,但我还是喜欢家乡的,因为树下有等我的人。”
窗外的雪还在下,林妙妙把信纸折成银杏叶的形状,塞进印着桂花的信封里。她知道,这封信寄出去后,很快会收到回信,信里或许会夹着片新的桂花,或许会画只更圆的小太阳,或许会有句藏了很久的话——就像这个冬天藏着春天,就像他们的信笺里,藏着未完待续的温柔。
铁盒子里的信纸越来越厚,银杏叶和桂花在里面慢慢交融,酿成了只有他们懂的味道。林妙妙摸着盒子上的锁扣,突然开始期待春天——期待香樟树叶再绿起来,期待冷饮店的吊扇再转起来,期待有一天,她能把这些信里的话,当面说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