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化妆镜的清晨

晨光渗进窗帘的缝隙，在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金线。

公寓很小，小到连回音都显得奢侈。床头的夜光钟显示六点十五分，比昨日醒得早些——没有侍从轻叩房门提醒日程，没有枫丹廷晨祷的钟声穿透帷幔，只有窗外早市隐约的喧闹，混着海鸥掠过港口的鸣叫。

她坐起身，指尖下意识抚过床头柜。

那里本该有一面鎏金边的化妆镜，能映出完美无瑕的容颜；本该摆着水晶瓶装的晨露精华，由侍女们每日从璃月空运的霓裳花上采集。可此刻，指尖只触到一层薄灰，和廉价松木粗糙的纹理。

洗漱池上方的墙壁空荡荡的。

没有镀银的镜子，没有镶嵌珍珠的镜框，只有一块因潮湿微微发霉的墙面。水流从铁质龙头里喷涌而出，太急，太冷，溅湿了睡袍的袖口。

她望着水池里晃动的倒影：水面扭曲，将那张脸拉扯成陌生的模样。睫毛没有刷上特制的深海珍珠粉，嘴唇缺少了玫瑰膏脂的润色，连眼角那道几乎不可见的细纹——在神明的岁月里本该被永恒抹平的痕迹——都清晰得刺目。

五百年来第一次，她真正看清了自己。

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梳妆台吱呀作响。

抽屉里散落着凡人的化妆品：一支用了一半的口红，色号过于鲜艳；半盒结块的腮红，刷毛上还沾着昨日的粉末；廉价眉笔断过两次，用胶带草草缠住。没有专业化妆师颤抖着为她描摹眼线，没有裁缝跪着调整礼服每一寸褶皱。

梳子卡在打结的发梢时，她突然想起沫芒宫那个镶满镜子的化妆间。每当她皱眉，就会有十双手同时伸来补救。而现在，断裂的深蓝色发丝缠在梳齿间，像某种无言的抗议。

推开衣柜门的瞬间，丝绸的窸窣声如叹息般流淌。

那些曾属于"水神芙宁娜"的华服依然悬挂着：裙摆缀满碎钻的礼服像凝固的浪花，刺绣手套上的珍珠母贝仍在幽暗处发亮。它们与几件朴素的棉麻衣裙挤在一起，形成荒诞的对比——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被硬塞进同一具躯壳。

最终选中的是一件没有任何装饰的深蓝色衬衫。

纽扣扣到第三颗时，手指突然僵住。

领口没有象征神权的宝石领针，锁骨处不再有信徒亲吻过的圣痕。只是一件普通衣服，裹着一具普通身体。

平底锅里的煎蛋边缘焦黑蜷曲。

没有厨师战战兢兢地询问"大人想要单面还是双面"，没有银质保温罩下的食物永远保持最佳温度。灶台的火候难以掌控，油星溅到手背上，留下一小块红痕。

她盯着那片灼伤看了很久。原来疼痛如此具体，如此……新鲜。

烤面包机突然弹出，吓得她肩膀一颤。两片面包飞出来，一片苍白如纸，一片焦黑如炭。这让她想起某个审判日，被告席上那人绝望的脸——原来在凡人的世界里，连早餐都藏着非黑即白的审判。

握住门把手的瞬间，晨风从缝隙钻入。

没有警卫列队行礼，没有民众惶恐地退避三舍。楼下的水果摊主正高声吆喝，邮差自行车铃叮当作响，几个学生嬉笑着跑过石板路。

玄关的全身镜是前任租客留下的，边缘裂了道缝。镜中的身影瘦削单薄，深蓝色头发随意扎成马尾，衬衫下摆没有塞好——如此不完美，如此……自由。

指尖抚过裂缝时，一缕阳光正好落在镜面上。

那道裂痕将晨光割碎，像把五百年的时光切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