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曜!等等!”
苏暖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急切,在图书馆空旷的顶层走廊里回荡。她推开那扇被摔得仿佛还在震颤的磨砂玻璃门,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走廊里已经没有了凌曜的身影。只有电梯门正在缓缓关闭的缝隙里,一闪而过的、那个挺拔却仿佛被无边黑暗吞噬的冷硬背影。
“等等!”苏暖冲到电梯前,疯狂地按着下行键。指示灯冰冷地显示着电梯正在下降。
来不及了!
她转身冲向消防楼梯。高跟鞋在光洁的地面上敲出急促慌乱的声响,她索性脱掉鞋子拎在手里,赤着脚,一步两阶地向下狂奔!冰冷的台阶硌着脚心,但她浑然不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追上他!不能让他一个人沉入那片冰冷的黑暗里!
十层楼的高度,她跑得气喘吁吁,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像是要炸开。当她终于推开一楼消防通道沉重的门,冲进空旷的大厅时,外面已是天色阴沉,细雨如织。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影。
凌曜并没有走远。他就站在图书馆正门外巨大的廊柱阴影下,背对着她,面朝着外面迷蒙的雨幕。他没有打伞,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他挺括的衬衫肩头和黑色的短发,高大的身影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异常孤寂,仿佛一座矗立在荒原上的、被遗忘的黑色石碑。
苏暖的心猛地揪紧。她放轻脚步,一步步走近,赤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个个微湿的印记。雨水带来的寒意让她微微发抖,但她此刻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个沉默的背影上。
“凌曜……”她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凌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动,只是那周身散发出的、拒人千里的冰冷气息,仿佛又浓郁了几分,将靠近的苏暖隔绝在外。
沉默在细雨中蔓延,只有雨滴敲打地面和屋檐的声音,单调而压抑。
“对不起……”苏暖的声音很低,带着真诚的歉意和浓浓的心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你的……对不起……”
她不敢说出那个词。顾言惨白的脸和那句“禁忌”的警告犹在耳边。
凌曜依旧沉默。但那紧绷的背影,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巨大的痛苦和抗拒。
苏暖鼓起毕生的勇气,又向前挪了一小步。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混合着奔跑的汗水,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顾言……他也不是故意的。”她试图解释,声音有些发颤,“他只是……只是希望我能多了解你一点……他担心我误会你……他……”
“了解?”凌曜冰冷刺骨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她。他没有回头,声音像是淬了毒的冰棱,带着浓重的嘲讽和自毁般的戾气,“了解什么?了解凌家是怎么一个肮脏的泥潭?了解我是怎么从一个……变成一个连‘母亲’两个字都不敢听的怪物?”
他猛地转过身!
苏暖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眼睛,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那双总是深邃平静、或者冰冷锐利的眼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蛛网般密布的眼白中央,是两潭深不见底的、翻涌着痛苦、绝望、暴戾和自我厌弃的黑色漩涡!那里面没有泪光,只有一片被彻底焚毁后的、死寂的灰烬!
他死死地盯着苏暖,眼神像受伤的野兽,充满了攻击性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绝望。
“看到了吗?”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残忍的自嘲,每一个字都像刀一样剐在苏暖心上,“这就是你想了解的凌曜!一个被诅咒的、连自己亲生母亲都留不住的废物!一个只能在冰冷的规则和掌控里才能找到一点安全感的怪物!一个……根本不配……”
“不许你这么说自己!”苏暖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愤怒和心疼!她不允许!不允许他这样践踏自己!不允许他用这样恶毒的语言伤害那个在雨夜里给她披上外套、笨拙地为她熬粥的凌曜!
她的打断让凌曜猛地一怔,那翻涌着毁灭情绪的眼眸里,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
苏暖迎着他那双骇人的、痛苦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她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面上,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身体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微微发抖,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的星辰,直直地刺入凌曜眼中的黑暗!
“我不管你经历过什么!”苏暖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也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着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句地说:
“我看到的是一个在专业领域强大到让人仰望的凌曜!”
“我看到的是一个会默默关注组员状态、在最需要时递上关键资料的凌曜!”
“我看到的是一个在雨夜里看到同学淋雨,会停下车、固执地两次为她披上自己外套的凌曜!”
“我看到的是一个……会为了照顾生病的同学,自己动手熬一碗温粥的凌曜!”
说到“熬粥”两个字时,苏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眶瞬间红了。她想起了那碗粥的温度,想起了顾言说的“他偷偷学的”。
“这些,才是我看到的凌曜!”苏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他不是怪物!他不是废物!他更不是不配!他只是在……在很努力地,用自己的方式,在冰冷的世界里,笨拙地……想留住一点暖意而已!”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凌曜冰封的心湖上!
那层坚硬无比、隔绝一切的外壳,在苏暖这带着哭腔、却字字如刀的控诉和……那毫无保留的、近乎盲目的“看见”下,终于,发出了一声清晰的碎裂声!
凌曜眼中的狂暴戾气和自我厌弃,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近乎空白的茫然和……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彻底看穿后的脆弱。
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暖,里面的痛苦依旧浓烈,却不再是毁灭性的,而是变成了一种深沉的、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绝望的希冀?
“你……”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你……看到的是……这些?”
“是!”苏暖斩钉截铁地回答,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我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凌曜!”
巨大的沉默再次降临。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图书馆的玻璃穹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凌曜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任由雨水将他浇透。他眼中的风暴平息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他看着眼前这个赤着脚、浑身湿透、明明冻得发抖却像一头护崽小兽般对他怒吼、为他流泪的女孩,那颗被冰封了太久、早已麻木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刺痛?不,是……暖意?
那是一种几乎要被遗忘的、久违的暖意。
苏暖看着他失魂落魄、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所有的矜持和顾虑都被抛到了脑后。她一步一步,赤着脚,踩着冰冷湿滑的地面,走到他面前。
然后,在凌曜那双茫然空洞的注视下,她抬起手臂,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勇气和心疼,轻轻地、试探性地,环抱住了他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腰身。
她的拥抱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却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暖流,瞬间穿透了他湿冷的衬衫,熨帖在他冰冷僵硬的背脊上。
凌曜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电流击中!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他下意识地想推开这个胆敢触碰他禁区的“麻烦精”,但手臂抬起,却僵在半空,无法落下。
苏暖将脸轻轻贴在他湿透的后背上,感受着他身体的僵硬和细微的颤抖。她没有说话,只是用自己同样冰冷却带着微弱暖意的身体,紧紧地、无声地拥抱着他,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温度都传递过去。
“凌曜……”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在他背后响起,微弱却清晰地穿透雨声,“不是你的错……”
“都过去了……”
“会好的……”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凌曜僵直的身体,在她笨拙却温暖的拥抱和那几句微弱的话语中,一点点、一点点地……放松了下来。紧绷的肌肉不再像石头般坚硬,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他依旧没有回抱她,只是像一尊失去了所有力气的雕塑,任由她抱着。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看着怀中那颗毛茸茸的、被雨水打湿的脑袋。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充满算计或冰冷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茫然和……一丝被小心翼翼呵护着的、微弱的、不敢置信的暖意。
冰冷的雨幕笼罩着图书馆巨大的廊柱。
廊柱下,赤脚的少女,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拥抱着那个被全世界遗忘的、浑身湿透的“怪物”。
像一株柔弱的藤蔓,试图用自己微小的暖意,缠绕住一座濒临崩塌的冰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只有雨声,滂沱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