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大学化学楼负一层大型仪器共享平台入口处的走廊,如同一条幽暗的金属肠道。顶棚裸露的通风管道裹着灰白色保温棉,在惨白灯管照射下泛着尸体般的冷光。空气里沉淀着挥之不去的、混杂了乙腈、丙酮和金属锈蚀的陈旧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铁屑。张欣抱着厚厚一沓刚打印出来、还带着静电吸附热度的实验数据纸卷,脚步虚浮地贴着冰冷瓷砖墙根挪动。纸张边缘粗糙的毛刺刮擦着她汗湿的手心,带来细微却持续的刺痛感。她只想尽快穿过这条令人窒息的通道,回到地面上去。
就在她即将拐过通往电梯间的直角弯时,前方走廊深处仪器平台入口那扇厚重的防爆玻璃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门内泄出仪器平台特有的、更浓烈的臭氧和液氮挥发混合的冰冷气息。两个熟悉的身影被门内强光投下的狭长剪影,瞬间钉在对面墙壁上!
许曼秋侧身立在门内光暗交界处,背对着走廊方向。她手里捏着一个扁平的、约莫烟盒大小的深灰色金属盒,盒面在强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哑光。她身体微微前倾,正将那金属盒递向门内阴影中伸出的另一只手——那只手五指纤细却绷得笔直,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还残留着几道未消的红色压痕——是王薇!
金属盒交接的瞬间,许曼秋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钢丝,精准地穿透仪器平台内部低沉的背景嗡鸣,钻进张欣的耳膜:“……剂量加倍。载体换成……她的维生素片瓶。中午12点前……必须放回去。”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凿进张欣的太阳穴!
张欣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粗糙的瓷砖墙面上!撞击的闷响在空旷走廊里被无限放大!手中那沓沉重的打印纸卷“哗啦”一声散落满地!雪白的纸张如同被惊飞的鸽群,瞬间铺满了幽暗的走廊地面!
仪器平台厚重的防爆门“咔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地关闭了。门内泄出的强光瞬间消失,走廊重新沉入一片死寂的昏暗。许曼秋和王薇的身影被彻底吞没在门后。只有地上散乱的纸张在惨白顶灯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斑,如同无数只无声尖叫的嘴。
张欣僵立在原地,身体像被瞬间抽空了所有骨头,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如同液态金属般灌满了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道里奔流的轰鸣声!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呜咽都挤不出来!她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如同墓门般的防爆玻璃门,瞳孔因极度惊恐而放大到极限,视野边缘开始出现雪花般的噪点。那扇门在她眼中扭曲、变形,门板上模糊的倒影里,仿佛映出许曼秋那双深不见底、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那目光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如同冰冷的探针,直刺她灵魂深处最脆弱的角落!
“不……不是我……”张欣喉咙深处滚出破碎的气音,如同垂死的喘息。她猛地蹲下身,双手神经质地、近乎疯狂地在地上那些散落的纸张上抓挠、聚拢!指尖被纸张锋利的边缘划破也浑然不觉!温热的血珠渗出,在雪白的纸面上洇开几朵微小而刺目的红梅。她只想把这些该死的纸片全部捡起来!塞回去!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她甚至不敢抬头再看那扇门一眼,仿佛只要视线接触,就会被门后那双眼睛彻底标记、吞噬!
化学系危化品仓库最深处的档案隔间,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墓穴。空气凝滞厚重,弥漫着纸张霉变、油墨挥发和灰尘沉积百年般的腐朽气息。唯一的光源是悬在低矮天花板中央的一盏老式白炽灯泡,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下方一张布满划痕的旧木桌。桌面上堆积如山的硬壳台账册子如同风化千年的墓碑,封皮上烫金的“危化品管理档案”字样早已黯淡剥落。
郑涛佝偻着背脊,整个人几乎埋进这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纸山里。他脸上戴着一次性医用口罩,但劣质无纺布根本无法阻隔那浓烈的霉味和尘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粉尘刮擦气管的刺痛感。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桌上摊开的一本厚达寸许的《剧毒化学品领用登记原始册(1998-2005)》。册页早已泛黄发脆,纸边卷曲如同枯叶。他油腻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捻起一页边缘,纸张发出濒临碎裂的呻吟。
他的目光如同贪婪的秃鹫,在密密麻麻、字迹模糊的旧记录上反复逡巡。终于,他的指尖停在某一页中间偏下的位置。一行褪色的蓝黑墨水字迹依稀可辨:
2003.9.15
领用单位:生化实验室(顾志远课题组)
品名:硫酸铊三水合物 (Tl₂(SO₄)₃·5H₂O)
规格:500g/瓶
批号:C-9803-07
领用量:50g
用途:神经电生理实验(蟾蜍坐骨神经传导阻滞研究)
领用人签字:李卫东
管理员签收:郑涛
备注:余量450g已封存入库(库位:A-7-3)
在“余量450g已封存入库”这行字旁边,还盖着一个褪成浅褐色的、模糊不清的“已核销”印章印迹。
郑涛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口罩边缘因急促的呼气而微微鼓起。他猛地拉开桌下一个吱呀作响的抽屉,里面杂乱地塞满了各种褪色的标签、印章和几瓶早已干涸的印泥。他粗暴地翻找着,手指被抽屉里尖锐的金属边角划破也浑然不觉。终于,他摸出一枚边缘磨损严重的木质印章——章面刻着几个模糊的篆体字:【核销专用章】。他又翻出一盒早已凝固成硬块的黑色印泥,用指甲粗暴地抠下一小块,放在手心用唾沫和汗水拼命揉搓,直到那墨块勉强化开一点粘稠的黑色油膏。
他颤抖着将印章狠狠摁在那团污浊的墨膏上,然后,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对准原始登记册上那行“余量450g已封存入库”的字迹旁边空白处,重重地、歪斜地盖了下去!
“咚!”一声沉闷的钝响。印章边缘甚至压在了旁边一行无关的记录上。一个粗糙、模糊、边缘洇开大片污黑墨渍的“核销专用章”印迹,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粗暴地覆盖了原本清晰的历史记录。那枚褪色的旧印迹被彻底湮没在新盖的、污浊不堪的墨团之下。
做完这一切,郑涛如同虚脱般瘫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椅上,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目光扫过桌角——那里放着一瓶标签斑驳的浓硫酸(H₂SO₄, 98%),瓶口密封蜡早已开裂。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抓起那瓶硫酸!拔掉早已松动的玻璃塞!一股刺鼻的酸雾瞬间腾起!
他毫不犹豫地将瓶口倾斜!浓稠如油、冒着刺鼻白烟的硫酸液体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嘶嘶”的腐蚀声,精准地浇淋在刚刚盖了新印章的那页原始登记册上!
“嗤——!”纸张纤维被强酸瞬间碳化、变黑、蜷缩!墨迹在浓酸侵蚀下疯狂洇开、溶解、化为一片污浊的焦黑!那行记录、那个新盖的印章、以及旁边无辜的几行字迹,在刺鼻的白烟和焦糊气味中迅速化为一片无法辨认的、冒着细小气泡的黑色烂泥!强酸甚至蚀穿了纸页,在下面的册页上也留下一个丑陋的、边缘焦黄的破洞!
浓硫酸滴落在陈旧木桌表面,同样蚀刻出焦黑的痕迹,发出更剧烈的“滋滋”声,腾起呛人的白烟。郑涛看着那片彻底毁灭的痕迹,口罩上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一种混合了恐惧、扭曲的快意和彻底沉沦的疯狂。
张欣几乎是撞开女厕所隔间门板的。门板反弹回来,发出空洞的“哐当”巨响。她踉跄着扑到洗手池冰冷的陶瓷台面前,双手死死撑住光滑的台面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凸出。镜子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瞳孔因极度惊恐而放大,眼白上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额发被冷汗浸透,凌乱地贴在青灰色的皮肤上。
胃袋里一阵翻江倒海!酸液混合着胆汁猛地冲上喉头!她猛地弯下腰,对着光洁的白瓷水池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如同被扼住脖颈的呜咽声!然而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酸液灼烧着食道,带来火辣辣的剧痛!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着,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腹腔深处那团模糊的钝痛,如同被无形的铁拳反复捶打!
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眼神涣散的自己。镜中人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在质问,又像是在哀求:“为什么……是我看见……”镜面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却无法冷却她体内沸腾的恐惧。那扇厚重的防爆门,许曼秋冰冷的指令,王薇那只惨白颤抖的手……每一个画面都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印在她的视网膜上!还有……还有地上那些散落的、沾着她自己血迹的纸张……那血迹像是一个无法抹去的、昭然若揭的标记!
镜子里,她看到自己身后隔间门板下方缝隙里,似乎有一小片金属的反光一闪而过。是……是王薇慌乱中遗落的那个深灰色金属盒的一角吗?还是……只是水龙头滴落的水珠折射的幻影?她不敢回头!不敢确认!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她猛地拧开水龙头!
“哗——!”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猛烈地冲刷着白瓷水池光滑的内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水流激起的冰冷水雾溅在她脸上、脖子上,带来短暂的、麻痹般的刺激。她近乎疯狂地将双手伸到猛烈的水柱下!冰冷刺骨的水流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她皮肤,瞬间冻僵了指尖!她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搓洗着双手!指甲狠狠刮擦着手心被纸张划破的细小伤口!刺痛感混合着刺骨的冰寒,沿着神经末梢直冲大脑!她仿佛要将皮肤上沾染的所有气息——那金属盒的冰冷、那纸张的油墨味、那血腥气、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全部冲刷干净!
水流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轰鸣、回荡,如同海啸般淹没了她急促的喘息和喉咙深处压抑的呜咽。镜子里,那个拼命搓洗双手的身影在水雾中扭曲、变形,最终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被恐惧彻底吞噬的轮廓,在冰冷的水流和绝望的轰鸣声中,无声地沉沦。